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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歲


  十有三年戊寅,先生四十七歲,在贛。

  正月,征三浰。

  與薛侃書曰:「即日已抵龍南,明日入巢,四路皆如期並進,賊有必破之勢矣。向在橫水,嘗寄書仕德雲:『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區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數日來,諒已得必勝之策,奏捷有期矣,何喜如之!梁日孚、楊仕德誠可與共學。廨中事累尚謙。小兒正憲,猶望時賜督責。」時延尚謙為正憲師,兼倚以衙中政事,故雲。

  二月,奏移小溪驛。

  小溪驛舊當南康、南安中。丙子,大庾峰山裡民懼賊仇殺,自願築城為衛。至是年二月,奏移驛其中。

  三月,疏乞致仕,不允。

  以病也。

  襲平大帽、浰頭諸寇。

  先生議攻取之宜,先橫水,次桶岡,次與廣東徐圖浰頭。方進兵橫水時,恐浰頭乘之,乃為告諭,頗多感動。惟池仲容曰:「我等為賊非一年,官府來招非一次,告諭何足憑?待金巢等無事,降未晚也。」金巢等至,乃釋罪,推誠撫之,各願自投。於是擇其眾五百人從征橫水。橫水既破,仲容等始懼,遣其弟池仲安來附,意以緩兵。先生覺之。比征桶岡,使截路上新池,以迂其歸,內嚴警備,外若寬假。被害者皆言池氏凶狡,兩經夾剿無功。其曰:「狼兵易與耳,調來須半年,我避不須一月。」謂來不能速,留不能久也。咸請濟師,不從。乃密畫方略,使各歸部集,候期遏賊。及桶岡破,賊益懼,私為戰守之備。複使人賜酋牛酒,以察其變。賊度不可隱,詐稱龍川新民盧珂、鄭志高等將行掩襲,故豫為防,非虞官兵也。佯信之,因怒珂等擅兵仇殺,移檄龍川,使廉實將伐木開道討之。賊聞且信且懼,複使來謝。會珂等告變,先生欲藉珂以紿三浰,密語珂曰:「吾姑毀狀,汝當再來;來則受杖三十,係數旬,乃可。」珂知,既喜諾。先生複授其意參隨,密示行杖人,令極輕。至是假怒珂,數罪狀,且將逮其屬盡斬之。而陰縱其弟集兵。先生先期召巡捕官,佯曰:「今大征已畢,時和年豐,可令民家盛作鼓樂、大張燈會樂之,亦數十年一奇事也。」又曰:「樂戶多住龜角尾,恐招盜,曷遷入城來。」於是街巷俱然燈鳴鼓。已旬余,又遣指揮余恩及黃表頒曆三浰,推心招徠之、時仲容等疑先生圖己,既得曆,稍安。黃表輩從容曰:「若輩新民,禮節生疏,我來頒曆,若可高坐乎?」於是仲容率其黨九十三人,皆悍酋,來營教場;而自以數人入見。先生呵曰:「若皆吾新民,不入見而營教場,疑我乎?」仲容惶恐曰:「聽命耳。」即遣人引至祥符宮,見物宇整潔,喜出望外。是時十二月二十三也。先生既遣參隨數人館伴,複製青衣油靴,教之習禮,以察其志意所向。審其貪殘終不可化,而士民咸詬於道曰:「此養寇貽害。」先生複決殲魁之念矣。逾日辭歸,先生曰:「自此至三浰八九日,今即往,歲內未必至家;即至,又當走拜正節,徒自取勞苦耳。聞贛州今歲有燈,曷以正月歸乎?」數日,複辭,先生曰:「正節尚未犒賞,奈何?」初二日,令有司大烹于宮,以次日宴。是夕,令龍光潛入甲士,詰旦,盡殲之。先生自惜終不能化,日已過未刻,不食,大腦暈,嘔吐。先時嘗密遣千戶孟俊督珂弟,集兵以防其變,及是夜將半,自率軍從龍南、冷水直搗下斅。賊故阻水石,錯立水中。先生躡蹺先行,諸軍繼之,無溺者。門堅甚。先生摘百人,卷旗持炮火,緣後山登。須臾,後山炮火四發,旗幟滿山,守者狼顧,門遂破。時正月七日丁未也。兵備副使楊璋,守備指揮郟文,知府陳祥、邢珣、季斅,推官危壽,指揮余恩、姚璽,縣丞舒富皆從。凡破巢三十有八,擒斬賊首五十八,從賊二千余,余奔九連山往議。九連山橫亙數百里,四面陡絕,須半月始達,而賊已據險。先生選精銳七百餘,皆衣賊衣,佯奔潰,乘暮至賊崖下。賊下招之,我兵佯應。既度險,扼其後路。次日,從上下擊,西路伏起,一鼓擒之。撫其降酋張仲全等二百餘人。視地裡險易,立縣置隘,留兵防守而歸。

  先生未至贛時,已聞有三省夾攻之議。即謂「夾攻大舉,恐不足以滅賊」,乃進《攻治疏》。謂:「朝廷若假以賞罰,使得便宜行事,動無掣肘,可以相機而發,一寨可攻,則攻一寨;一巢可撲,則撲一巢。量其罪惡之淺深,而為剿撫之先後,則可以省供饋徵調之費。日剪月削,澌盡灰滅。此則如昔人拔齒之喻,齒拔而兒不覺者也。若欲夾攻以快一朝之忿,則計賊二萬,須兵十萬;積粟料財,數月而事始集。兵未出境,賊已深逃,鋒刃所加,不過老弱脅從之輩耳。況狼兵所過,不減於盜。近年江西有姚源之役,福建有汀、漳之寇,府江之師,方集於兩廣,偏橋之討,未息於湖、湘,若複加以大兵,民將何以堪命?此則一拔去齒,而兒亦隨斃者也。」是疏方上,而夾攻成命已下矣。先生又以為夾攻之策,名雖三省大舉,其實舉動次第,自有先後。如江西之南安,有上猶、大庾、桶岡等處賊巢,與湖廣桂東、桂陽接境,夾攻之舉,止宜江西與湖廣會合,而廣東於仁化縣要害把截,不與焉。贛州之龍南,有浰頭賊巢,與廣東龍川接境,夾攻之舉,止宜江西與廣東會合,而湖廣不與焉。廣東樂昌、乳源賊巢,與湖廣宜章縣接境;惠州賊巢,與湖廣臨武縣接境;仁化縣賊巢,與湖廣桂陽縣接境;夾攻之舉,止宜湖廣、廣東二省會合,而江西於大庾縣要害把截,不與焉。若不此之察,必欲通待三省兵齊,然後進剿,則老師費財,為害匪細矣。今並力於上猶也,則姑遣人佯撫樂昌諸賊,以安其心。彼見廣東既未有備,而湖廣之兵又不及己,乃幸旦夕之生,必不敢越界以援上猶。及上猶既舉,而湖廣移兵以合廣東,則樂昌諸賊其勢已孤。二省兵力益專,其舉益易,當是之時,龍川賊巢相去遼絕,自以為風馬牛不相及,彼見江西之兵又徹,意必不疑。班師之日,出其不意,回軍合擊,蔑有不濟者矣。疏上,朝廷許以便宜行事。桶岡既滅,湖廣兵期始至。恐其徒勞遠涉,即獎勵統兵參將史春,使之即日回軍,及計斬浰頭,廣東尚不及聞。皆與前議合。

  四月,班師,立社學。

  先生謂民風不善,由於教化未明。今幸盜賊稍平,民困漸息,一應移風易俗之事,雖未能盡舉,姑且就其淺近易行者,開導訓誨。即行告諭,發南、贛所屬各縣父老子弟,互相戒勉,興立社學,延師教子,歌詩習禮。出入街衢,官長至,俱叉手拱立。先生或讚賞訓誘之。久之,市民亦知冠服,朝夕歌聲,達於委巷,雍雍然漸成禮讓之俗矣。

  按《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曰:「今教童子者,當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培植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戲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盪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沉潛反復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若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矣:求其為善也得乎?」

  五月,奏設和平縣。

  和平縣治本和平峒羊子地,為三省賊衝要路。其中山水環抱,土地坦平,人煙輳集,千有餘家。東去興甯、長樂、安遠,西抵河源,南界龍川,北際龍南,各有數日程。其山水阻隔,道路遼遠,人跡既稀,奸宄多萃。相傳原系循州龍川、雷鄉一州二縣之地,後為賊據,止存龍川一縣。洪武中,賊首謝士真等相繼作亂,遂極陵夷。先生謂宜乘時修復縣治,以嚴控制;改和平巡檢司於浰頭,以遏要害。議上,悉從之。

  六月,升都察院右副都禦史,蔭子錦衣衛,世襲百戶。辭免,不允。

  旌橫水、桶岡功也,先生具疏辭免曰:「臣過蒙國恩,授以巡撫之寄。時臣方抱病請告,偶值前官有托疾避難之嫌,朝廷譴之簡書,臣遂狼狽蒞事。當是時,兵耗財匱,盜熾民窮,束手無策。朝廷念民命之顛危,慮臣力之薄劣,本兵議假臣以賞罰,則從之;議給臣以旗牌,則從之;議改臣以提督,則從之;授之方略,而不拘以制;責其成功,而不限以時;由是臣得以伸縮如志,舉動自由,一鼓而破橫水,再鼓而滅桶岡。振旅複舉,又一鼓而破三浰,再鼓而下九連。皆本兵之議,朝廷之斷也。臣亦何功之有,而敢冒承其賞乎?況臣福過災生,已嘗懇疏求告;今乃求退獲進,引咎蒙賚,其如賞功之典何?」奏人,不允。

  七月,刻古本《大學》。

  先生出入賊壘,未暇甯居,門人薛侃、歐陽德、梁焯、何廷仁、黃弘綱、薛俊、楊驥、郭治、周仲、周沖、周魁、郭持平、劉道、袁夢麟、王舜鵬、王學益、余光、黃槐密、黃鎣、吳倫、陳稷劉、魯扶敝、吳鶴、薛僑、薛宗銓、歐陽昱,皆講聚不散。至是回軍休士,始得專意于朋友,日與發明《大學》本旨,指示入道之方。先生在龍場時,疑朱子《大學章句》非聖門本旨,手錄古本,伏讀精思,始信聖人之學本簡易明白。其書止為一篇,原無經傳之分。格致本于誠意,原無缺傳可補。以誠意為主,而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敬字。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體,故不必假於見聞。至是錄刻成書,傍為之釋,而引以敘。

  刻《朱子晚年定論》。

  先生序略曰:「昔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證諸《六經》、《四子》,洞然無複可疑。獨于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恒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複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于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繆戾者。而世之學者,局于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世也乎?予既自幸說之不繆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採錄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與安之書》曰:「留都時,偶因饒舌,遂至多口,攻之者環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說,集為定論,聊藉以解紛耳。門人輩近刻之雩都,初聞甚不喜,然士夫見之,乃往往遂有開發者,無意中得此一助,亦頗省頰舌之勞。近年篁墩諸公嘗有《道一》等編,見者先懷黨同伐異之念,故卒不能有入,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之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辭,雖有褊心,將無所施其怒矣。有志向者一出指示之。」

  八月,門人薛侃刻《傳習錄》。

  侃得徐愛所遺《傳習錄》一卷,序二篇,與陸澄各錄一卷,刻於虔。

  是年愛卒,先生哭之慟,愛及門獨先,聞道亦早。嘗游南嶽,夢一瞿縣撫其背曰:「爾與顏子同德,亦與顏子同壽。」自南京兵部郎中告病歸,與陸澄謀耕霅上之田以俟師。年才三十一。先生每語輒傷之。

  九月,修濂溪書院。

  四方學者輻輳,始寓射圃,至不能容,乃修濂溪書院居之。

  先生大征既上捷,一日,設酒食勞諸生,且曰:「以此相報。」諸生瞿然問故。先生曰:「始吾登堂,每有賞罰,不敢肆,常恐有愧諸君。比與諸君相對久之,尚覺前此賞罰猶未也,於是思求其過以改之。直至登堂行事,與諸君相對時無少增損,方始心安。此即諸君之助,固不必事事煩口齒為也。」諸生聞言,愈省各畏。

  十月,舉鄉約。

  先生自大征後,以為民雖格面,未知格心,乃舉鄉約告諭父老子弟,使相警戒,辭有曰:「頃者頑卒倡亂,震驚遠邇。父老子弟,甚憂苦騷動。彼冥頑無知,逆天叛倫,自求誅戮,究言思之,實足憫悼。然亦豈獨冥頑者之罪,有司撫養之有缺,訓迪之無方,均有責焉。雖然,父老之所以倡率飭勵於平日,無乃亦有所未至歟?今倡亂渠魁,皆就擒滅,脅從無辜,悉已寬貸,地方雖以寧複,然創今圖後,父老所以教約其子弟者,自此不可以不豫。故今特為保甲之法,以相警戒。聊屬父老,其率子弟慎行之。務和爾鄰里,齊爾姻族,德義相勸,過失相規,敦禮讓之風,成淳厚之俗。」

  十有一月,再請疏通鹽法。

  據戶部覆疏,所允南、贛暫行鹽稅例止三年。先生念連年兵餉,不及小民,而止取鹽稅,所謂:不加賦而財足,所助不少。且廣鹽止行于南、贛,其利小,而淮鹽必行于袁、臨、吉,以灘高也。故三府之民,長苦乏鹽。而私販者,水發,舟多蔽河而下,寡不敵眾,勢莫能遏。乃上議以為廣鹽行,則商稅集,而用資於軍餉,賦省于貧民。廣鹽止,則私販興,而弊滋於奸宄,利歸於豪右。況南、贛巢穴雖平,殘黨未盡,方圖保安之策,未有撤兵之期。若鹽稅一革,軍餉之費,苟非科取于貧民,必須仰給於內帑。夫民已貧而斂不休,是驅之從盜也;外已竭而殫其內,是複殘其本也。臣竊以為宜開複廣鹽,著為定例。」朝廷從之,至今軍民受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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