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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以方錄(1)


  一

  黃以方問:「『博學于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餘力學文』,亦只『博學于文』中事。」

  二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只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只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三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功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

  「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已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

  「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功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四

  先生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裡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五

  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灑掃應對之說。

  先生曰:「灑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灑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處,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

  又曰:「我這裡言『格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功夫。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六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二句為問。

  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

  先生曰:「博學只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只是學之不已之意。」

  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

  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失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欲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

  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卻是兩個了。」

  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欲間斷,便是『仁不能守』。」

  七

  又問:「心即理之說,程子雲『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

  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

  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只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只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面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干。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功夫,不去襲義於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

  八

  又問:「聖賢言語許多,如何卻要打做一個?」

  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曰『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九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此知覺便是心也。」

  十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等說,皆為『格物』之事?」

  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獨』,即『戒懼』。至於『集義』、『博約』,功夫只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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