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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顧東橋書(1)


  一

  來書雲:「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何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複何言哉?複同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作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二

  來書雲:「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傳,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為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究其詳,遂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便了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三

  來書雲:「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功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雲「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複可疑矣。又雲「功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姶矣。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岐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加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並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四

  來書雲:「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並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雲「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加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

  「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五

  來書雲:「所釋《大學》古本,謂致其本體之知,此固孟子盡心之旨。朱子亦以虛靈知覺為此心之量。然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

  「盡心由於知性,致知在於格物」,此語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則其所以為是語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知致,以「存心、養性、事天」為誠意、正心、修身,以「夭壽不貳,修身以俟」為知至、仁盡,聖人之事。若鄙人之見,則與朱子正相反矣。夫「盡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心、養性、事天」者,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豈可專以「盡心知性」為知,「存心養性」為行乎?吾子驟聞此言,必又以為大駭矣。然其間實無可疑者,一為吾子言之。

  夫心之體,性也;性之原,天也。能盡其心,是能盡其性矣。《中庸》雲,「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又雲「知天地之化育,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此惟聖人而後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聖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盡其心者也,故須加存之之功;心存之既久,不待於存而自無不存,然後可以進而言盡。蓋「知天」之「知」,如「知州」、「知縣」之「知」,知州則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縣則一縣之事皆己事也,是與天為一者也。「事」天則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猶與天為二也。天之所以命於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養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者也。故曰:此「學知利行」,賢人之事也。至於「夭壽不貳」,則與存其心者又有間矣。存其心者雖未能盡其心,固已一心於為善,時有不存則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壽不貳」,是猶以夭壽貳其心者也。猶以夭壽貳其心,是其為善之心猶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盡之可雲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壽貳其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壽皆有定命,吾但一心於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雖與天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雲者,則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猶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創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類。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嘗有而今始建立之謂,孔子所謂「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者也。故日:此「困知勉行」,學者之事也。

  今以「盡心、知性、知天」為格物致知,使初學之士,尚未能不貳其心者,而遽責之以聖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風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幾何而不至於「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見矣。吾子所謂「務外遺內,博而寡要」者,無乃亦是過歟?此學問最緊要處,於此而差,將無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於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已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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