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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愛錄(2)


  六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與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於《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據,以是未能釋然」。

  先生曰:「子夏篤信聖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於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於心處,亦何嘗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與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體,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與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後能無失,尚與天為二。此便是聖賢之別。至於『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夭壽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與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

  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影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曉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體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複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七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

  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見處用功。如發見於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見於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於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見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于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八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於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曰『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並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聽命者?」

  九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後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

  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

  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後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

  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愛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

  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於道無補」。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於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於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於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於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於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後,《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後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後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於《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書;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後,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於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於其事,以為聖人複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塗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於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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