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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宋尚木論詩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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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業頓首尚木兄足下:捧讀來問,極論作詩之法,上溯四始,旁究六代,貫穿三唐,搜揚二季,追國初之元音,還盛明乎大雅,其於詩也,可謂美且備矣!弟何人斯,敢置一喙耶?弟材力蹇薄,於此道未有證人。自陳、李雲亡,知交寥落,君家兄弟謬愛,遂使弟受過差之譚,要之古人,不能庶幾萬一。夫詩之工拙,弟自知之,恨其學之未能,方欲捐棄筆墨,屏跡乎深山無人之境,原本造化,窮極物理,以幾幸其一得,又安能以應酬涉獵,申紙搦管之言,遽為知己告哉?雖然,當今作者固不乏人,而獨於論詩一道,攻訐門戶,排詆異同,壞人心而亂風俗,不能不為足下一言之。 夫詩之尊李、杜,文之尚韓、歐,此猶山之有泰、華,水之有江、河,無不仰止而取益焉,所不待言者也。使泰山之農人得拳石而寶之,笑終南、太乙為培塿;河濱之漁父捧勺水而飲之,目洞庭、震澤為泛觴:則庸人皆得而揶揄之矣。今之學者何以異於是?彼其于李、杜之高深雄渾者未嘗望其崖略,而剽舉一二近似,以號於人曰:「我盛唐,我王、李。」則何以服竟陵諸子之心哉?竟陵之所主者,不過高、岑數家耳,立論最偏,取材甚狹。其自為之詩,既不足追其所見,後之人複踵事增陋,取侏亻離木強者,附而著之竟陵,此猶齊人之待客,使眇者迓眇者,跛者迓跛者,供婦人之一笑而已。非有尋丈之壘,五尺之矛,足以致人之師,而相遇於境上,苟有勁敵,必過而去之,不足乎攻也。吾只患今之學盛唐者,粗疏鹵莽,不能標古人之赤幟,特排突竟陵以為名高,以彼虛驕之氣,浮游之響,不二十年嗒然其消歇,必反為竟陵之所乘。如此則紛糾雜揉,後生小子耳目熒亂,不復考古人之源流,正始元聲,將墜於地。噫嘻,不大可慮哉!雖然,此二說者,今之大人先生有盡舉而廢之者矣,其廢之者是也,其所以救之者則又非也。古樂之失傳也,撞萬石之鐘,懸靈鼉之鼓,莫知其節奏,繁箏哀笛,靡靡之響,又不足以聽也,乃為田夫嫠婦,操作而歌吳歌,則審音者將賞之乎?且人有見千金之璧,識其瑕纇,必不以之易束帛者,以束帛非其倫也。今夫鴻儒偉人,名章巨什,為世所流傳者,其價非特千金之璧也。苟有瑕纇,與眾見之足矣,折而毀之,抵而棄之,必欲使之磨滅;而遊夫之口號,畫客之題詞,《香奩》、白社之遺句,反以僻陋故存,且從而為之說曰:「此天真爛熳,非猶夫剽竊摹擬者之所為。」夫剽竊摹擬者固非矣,而此天真爛熳者,插齒牙,搖唇吻,鬥捷為工,取快目前焉爾,原其心未嘗以之誇當時而垂後世,乃後之人過從而推高之。相如之詞賦,子雲之筆劄,以覆酒瓿,而淳于髡、郭舍人詼諧啁笑之辭,欲駕而出乎其上,有是理哉? 然則為詩之道何如?曰:亦取其中焉而已。《壒宮》之章,《清廟》之作,被之管弦,施諸韶箾者,固不得與《兔罝》之野人、《采蘩》之婦女同日而論,孔子刪《詩》,輒並舉而存之。夫《詩》者本乎性情,因乎事物,政教流俗之遷改,山川雲物之變幻,交乎吾之前,而吾自出其胸懷與之吞吐,其出沒變化,固不可一端而求也,又何取乎訾人專己、喋喋而呫呫哉!足下天才橫發,鴻富典贍,楚鴻、河宗、子壽兄弟又繼起而似續之,宋氏之書,以懸國門而登明堂,非弟之譾薄愚陋所能拜下風者也。蒙手書下及,既為選定足下之詩,輒複陳其率略,惟足下更有以教之,幸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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