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業·亡女權厝志

亡女權厝志

　　嗚呼！此我之仲女，而陳之介婦。卒也以難，故斂於屋之小寢，無主哭，父撫之始受含，乃即其地為菆宮，俾朱書磚以識月日曰：女生于京師，在震而母鬱淑人以哭下殤子遘疾，彌月而瀕於殆。其產也，萬無母子俱全理，屬有天幸無害，竊心喜，雖女，絕憐愛之。知星家曰：「是其長必貴。」十有一歲而鬱淑人卒，鋋踴如成人。祖父母手加鞠育，婉嫕得意旨，知《詩》《書》，工箴管，遇姊妹以恩，待上下有禮法。陳，海寧大姓也，今相國初在翰林與余同官，其生子女也又同歲，相國之父中丞公以請婚，年十八始禮成，歸於相國子孝廉容永字直方。時相國守司農卿，而直方北闈得舉，施衿之夕，以高門勉之。既饋而翁姑交賀，曰：「此賢婦也。」

　　司農再相未一歲，用言者謫居瀋陽，取最少子從，其二在南，獨留直方京師，以絕塞遠，饋衣藥，通音問，居中為調護。余時臥疾，遭緦麻慘，戚戚不樂，直方虛左邸迎以歸。相國疽發背，舍中兒多南下，直方孱然膏粱少年也，從一醫一童子出關，踔千里絕跡無人地以省父。余與之立馬門外，女泣而送之。已而相國召入京為宿衛，視舊人，在諸子法當從。會余丁嗣母喪，女執手訣曰：「兒從夫，長作京師人矣。父老病無意複出，兒非有事不得還江南。」因慟哭。嗚呼！孰知其夭死江南，欲長作京師人，何可得哉！

　　當相國再以它事下請室，家人咸被系，直方在外舍，未就執，得以其身變服省視，塗炭奔走，見者殆不復識。女盡心佽助，具橐枿，參消息，寄帑主費，所以搘拄萬端。勞不見恤，或反以之受譙讓，無怨色。獄旬月而後讞，全家徙遼左，用流人法，不得為前日比。獨子婦不在遣中，相國命將幼稚歸，寓書餘曰：「吾子女不少，患難苦辛，惟有容兒夫婦耳。」嗟乎！陳氏家方隆盛時，子弟厚自封殖，即難作，而室中裝為在南者分持去。相國母夫人于武林聞之，曰：「四郎無私財，若妻子何？」女歸舟中舉一男，名之曰環，志環召也。抵家，住空舍中，支一鼎以爨，手脫傅璣珥，市棗栗以上太母，曰：「兒貧，不能與伯叔姒比也。」直方右目眇，於律，廢疾者贖，女時省餘東滄，聞之喜曰：「吾為貴家婦以有此苦，若骨肉幸以完，當僦居父舍傍，紡枲作活也。」未幾海警急，京江陷，北信不至，州人一日數驚。女積憂勞久，病咯血，返而就醫郡城，餘憐其無依，父子常相守。二女甥四五歲，頗慧黠，長者教之禮佛，祈直方早歸，女凝視長籲曰：「汝父不還矣。」餘訝問故，曰：「吾舅姑已行，若止一子，以贖論易耳。今株送者盡室在南，安坐無行色，部檄屢不前，事且有變，變則禍重至，渠何以獨免乎？」居兩月，果有後命。女病已憊，聞之憂且悸，嘔血數升，遂以是卒。當中丞初以婚請，餘難之，曰：「物禁大盛，陳氏世顯貴，庸我耦乎？」其言二十五年而大驗。

　　女生于丁醜七月二十八日，卒於庚子五月六日。卒前二十四日，而直方在京師與諸兄弟竟同遣雲。餘曰：「陳氏之歸未有日，其權厝也，於法不當銘。然不可以無識也。」變為招魂之詞以哀之，曰：

　　木葉山兮雨冥冥，蘆管吹兮，悲風憀栗之中人。
　　伊岩關之嶻嶭兮，虎豹以狺；
　　冰雪皚皚兮，恨黑水之無津。
　　問華表之奚歸兮，鶴告余以不聞；
　　生與死其終弗見兮，噫乎寥廓於重雲。
　　越有岑兮江有滸，魂歸來兮從汝母。
　　奠椒漿兮漬茲土，依佛火兮救諸苦。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