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業·王孫蘭墓誌銘

王孫蘭墓誌銘

　　中憲大夫廣東兵備副使王公畹仲墓誌銘

　　余同年進士，其在無錫者曰馬公素修、唐公玉乳、錢公凝庵、王公畹仲、吳公永調，為五人。素修負夙名晚達，而唐公尤衰頓，凝庵仕宦不大進，永調用足疾引休，畹仲有弟曰每季，相繼成進士，門第通顯，伯仲皆少年，在同人中最為踔絕矣。已而素修殉節；唐公以病，錢公以兵，皆死；而畹仲任南韶憲副，聞寇難自經。余與每季遇于吳門，相向慟哭，無何每季亦死矣。今秋永調以書來為畹仲請銘，曰：「此五人者，惟吾在耳，是不可無見於君之文也。」餘讀之，不覺泫然流涕。嗟乎！二十年間，人事變滅，知交都盡，觀於一邑，則海內可知矣；觀于王氏一門，則他人可知矣。嗟乎！其何忍弗銘？

　　按狀，公姓王氏，諱孫蘭，字畹仲，別號雪肝，其先河東人也。十四世祖福，從建炎南渡，僑居吳之洞庭。其自洞庭遷無錫，則自十世祖信始。信以辟召官浙江鹽運提舉，生三子，其季曰忠良，公其後也。忠良生珩，珩季伯周，伯周生鵬，鵬生宙，宙生之柱，之柱生贈君我知，父子皆諸生，有志行。我知以次子孫蕙知縣考滿，恩贈文林郎，即每季也。

　　公為贈君仲子，少而穎異，父子兄弟間自為師友。甲子，舉賢書，三上始第。選刑部主事，奉敕視江北獄，多平反。擢員外郎，出守成都，煩劇號難治。蜀府宗人以氣漁食鄉里，市人叫讙，操白棓逐之，且束苣燔其屋，公立而撝曰：「宗人撓天子法，宜治。爾等小民爇王府，如三尺何！」皆斂手曰：「惟太守令。」當是時微公言幾亂。居二年，奉贈公及太夫人諱歸，服闋，起補紹興守，歲大祲，設法賑救，所全活甚眾。久之，以積勞擢廣東南韶兵備副使。粵中承平久，軍政不修，又以去京師遠，督府驕蹇，用文法束其下，監司治一道兵，不得視虎符尺籍，糧糗鎧仗，無所關預以為常。公視事，欲有所整飭，會瑤、僮反，誓師湟川，冒瘴癘，穿箐銑，薄其巢，殊有斬獲，禦史上其功報聞矣。尋楚警狎至，長沙、衡、永，蹂躪無堅城。韶境接比，戲下士不滿百，公殫力捍圉，使十輩請兵，得羸卒七百人，複以他警一夜撤去。連州陷，樂昌、乳源、仁化自潰，韶吏民縋而逃，手劍當門不可止，城中空無人，公仰天歎曰：「事不可為矣！」再拜自縊死，嗟乎！以公必死之志，使有一月糧，率疲弱之卒千餘，登陴授甲，即力竭城陷，嚼齒罵賊而死，猶可無憾地下。乃公以一身蔽全粵，而督府委南韶啖賊，所呼百不應，人心瓦解，倉皇自縊，是公之死，不死於賊，死於督府也。

　　公死而賊不至，人有惜公者曰：「人臣之義，城存與存，城亡與亡，盍從容鎮定，待賊至而死之未晚。」餘曰：「不然。夫死者人之所難，未有不健于決，成於果，而敗於猶豫者也。當京師初陷時，道路所傳，以先帝為出狩。素修將自裁，客或止之曰：『君父存亡不可知，而先致命，萬一君存國複，可若何？』素修毅然就義不顧也。素修死，其同時稍濡忍者，一為賊得，即欲自引決且不能。彼夫封疆之吏，城陷苟免，其遲疑不早斷，逡巡獲罪者，往往猶是也。而今責南韶以傷勇，有是理歟？公之必死，其心則素修之心也；公之死不如素修，則地與事為之也。公無愧於心足矣，死之輕重，何足問哉！」

　　公配華宜人，家本巨族，能佐公以廉儉。方兩親繼歿，公宦蜀在萬里外，經營喪紀，皆宜人力也。嗜禪悅，好賑予，自奉簡薄，寬和逮下，待庶出一如所生。公亡九年，家事益井井，教育婚嫁，具有成法。公生於萬曆己亥九月十二日，卒於崇禎癸未之十月，享年四十有五。宜人生於萬曆己亥九月三十日，卒于順治壬辰之三月，享年五十有四。其孤仁灝等擇日奉公與宜人之喪，合葬于徐陶涇之新阡。子六：長仁灝，縣諸生，娶申氏，宜人出；次仁液，縣諸生，娶馬氏，側室嚴氏出；仁溢、仁演未娶，俱側室計氏出；仁渥、仁澍未聘，嚴氏出。女六：一適縣庠生殷臣庚，卒；一適郡庠生侯其源；一適國子生楊世憲，卒；一字吳庠生劉履恒；一字胡永和，俱宜人出；一未字，計氏出。孫男一，仁灝出。為之銘曰：

　　大庾嶄岩武溪水，蝮蛇糾蟠瘴母起。
　　白虹燭天忠臣死，楓林青青魂歸裡。
　　城郭蒿萊故宮毀，高墳巋然君有子。
　　萬里迎喪葬於此，後千百年視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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