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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穀贈行詩序


  士之負絕藝者,中有神解,而外與物化,非至精者不能幾也。然而為之難,知之亦難。何以言之?夫善琴者不必於其音也,善弈者不必於其博也,善射者不必於其鵠,善禦者不必于其馬也,善書畫者不必於其毫素也。孔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神者,芒忽無形,變化無端,長與造物者遊,而仿佛其所由。始吾乃目將營之,足將從之,若是乎其專且壹也,雖有好惡利害,非譽巧拙,不得而入焉。久之如有得也,窅然若喪其故吾,而忻然與其道相接,如此謂之藝成。藝既成,居有以得於己,出可以無待于人,苟或嗜我技,貪我名,而不窺我用志之所存,雖投之以千金之璧,卻行擁彗而前者,弗顧也,以其不足乎知我也。故曰:為之難,知之亦難。

  海虞王子石谷者,善畫,其畫也無地勢而尊,不蓄積而富,非宿素而老,處於蓬茅沮洳之間,一日而傾天下,遼廓乎三百年諸家之所莫及。噫嘻,亦異哉!餘問之曰:子惡乎操術而至於是耶?石穀曰:吾行若遺,坐若忘,晝不食,夜不寐,賾探冥索,以與古人相遇于微眇之中,凡曆三五年而所學始大就。嗟乎!石谷之於斯事也,可謂治之之勤,悟之之深者矣。當其初起,惟吾州兩王公知之,既而少司農周櫟園先生知之。兩王公先達盛名,極意推挽;而櫟園方為江左重臣,手筆致問,降己折節,若惟恐其不易致者。石穀為之辦裝而未及發,會先生用職事被案劾,或止之曰:此豈公論書畫時耶?石穀曰:公知我者,不可以不往。既至,先生流連傾倒,不自知其身之在憂患也。亡何先生事解,天下聞而兩賢之。石谷不以先生多故而濡滯其行,先生不以失志而稍廢待士之禮,相與作歌詩紀其事。嗚呼,古之所謂知己者,其在斯乎!其在斯乎!

  余嘗有感于莊周、列禦寇之說,技之工者進乎道,巧之至者全乎天。舉夫庖丁之刀、宜僚之丸、飛衛之矢、匠石之斤,與宋元君之畫史舐筆和墨、解衣盤礴者,其道相合;而韓退之之論張旭草書,以為喜怒窮窘,憂悲愉怢,怨恨思慕,無聊不平,皆於草書焉發之。蓋書畫之道本乎性,適乎情,通乎天地萬物,其不可端倪也如此。今以王子之有得,而又與櫟園遊也。櫟園既備嘗其平生之遭,晚而深思篤好於畫,將取其二十年來嶔崎磈壘,可憂可愕,暄涼顯晦,代更乎前者,托諸丹青粉繪為銷歸。石谷苟得其意而奮筆追之,以視夫川岩之險易,煙雲之起滅,草木之開落而榮悴,人事變異,物情顛倒,皆是理也。然則王子之于畫不更進,而其為知己也又何如哉!

  余既交於櫟園,而其識石穀也不在兩王公之後,喜是編之成,足以著兩人之深相知也,於是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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