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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 文集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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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四) ▼太倉十子詩序 吾州固昆山分也。當至正之季,顧仲瑛築玉山草堂,招諸名士以倡和,而熊夢祥、盧昭、秦約、文質、袁華十數君子,所居在雅村、鶴市之間,考之,定為吾州人。蓋其時法令稀簡,民人寬樂,城南為海漕市舶之所,帆檣燈火,歌舞之音不絕,蝦須三尺,海人七寸,至以形諸篇什。居人慕江南四大姓之風,治館舍,庀酒食,楊廉夫、張伯雨之徒自遠而至。嗚呼,抑何其盛也!淮張之難,城毀於兵。休息生養百五十載,張滄洲始以詩才重館閣,與李茶陵相亞,而早死,則弗以其名傳。桑民懌、徐昌國家本穿山與鳳裡,名成之後,徙而去之,則弗以其地傳。故至於琅琊、太原兩王公而後大。兩王既沒,雅道澌滅,吾黨出,相率通經學古為高,然或不屑屑於聲律。又二十年,十子者乃以所為詩問海內。然則詩道之興,豈不甚難矣哉! 「昔我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士君子居其地,讀其書,未有不原本前賢以為損益者也。挽近詩家,好推一二人以為職志,靡天下以從之,而不深惟源流之得失。有識慨然思拯其弊,乃訾謷排擊,盡以加往昔之作者,而豎儒小生,一言偶合,得躐而躋於其上,則又何以稱焉?即以琅琊王公之集觀之,其盛年用意之作,瑰詞雄響,既芟抹之殆盡,而晚歲然自放之言,顧表而出之,以為有合於道,詘申顛倒,取快異聞,斯可以謂之篤論乎?今此十人者,自子俶以下,皆與雲間、西泠諸子上下其可否,端士、惟夏兄弟則為兩王子孫,乃此詩晚而後出,雅不欲標榜先達,附麗同人,沾沾焉以趨一世之風習。《書》曰:「詩言志。」使十子者不矜同,不尚異,各言其志之所存,詩有不進焉者乎?吾不知世之稱詩者,其有當于餘言否也?亦聊與十子交勉之而已矣。十子為周肇子俶、王揆端士、許旭九日,黃與堅庭表、王撰異公、王昊惟夏、王抃懌民、王曜升次谷、顧湄伊人、王攄虹友。序之者,梅村吳偉業也。 ▼田髴淵夢歸草堂詩序 雲間田子髴淵刻其《夢歸草堂詩》二十首,屬餘序之,于時田子將行矣。餘讀而歎曰:士游京師,不得所遭而思歸者,亦情也。雖然,當其初也,感概不平,咎斯人之莫偶,望望然不可以留;其既也,蹉跎難返,冀知己之一遇,棲棲焉又未可以去也。以彼其為詩,矜長任氣,刺物遌時,抗臆而出聲,務有以泄越其芒角;已而裴回反側,愜迫無聊,不能自致於放曠之區,逍遙之宇,適乎情者不免累於境如此哉! 余以觀田子則不然,以孝廉計偕來長安,偶不得志於一第,其同時被落者,糧不及齎,馬不及秣,見星而行,呼與共載,田子笑弗應,曰:是悻悻奚為者?僦居蕭寺中,取當世文人所論著,丹黃而點定之,視一時之人我得喪如無有也。其為詩,於登臨贈答之什,天才富捷,伸紙立就,思若宿構,而語必出人,見者驚詫為莫及。王公卿士虛左倒屣,無不知有田子者,且將薦其才為可用,而田子一日戒其行李曰:吾疇昔獲吾夢,因決吾歸,是不可以濡滯也。遂行。余因有意于田子之為人也。 夫五都聲利之區,居之者,其神膠膠,其用擾擾,故鄉舊國,思之恤然,言之喟然,人習於夢而不知所以夢。今田子恬泊寡營,夷猶自放,行止進退,一之乎道,而外物不以攖其心,嗒然忘而蘧然覺,此田子所為夢乃所以為覺也,而豈僅發之於詩哉?若田子者,可以歸矣! ▼董蒼水詩序 余初與雲間董遂初先生游,時先朝方行保舉法,諸生用薦者集闕下,先生以吏侍郎攝部事,考其德藝而進退之。蓋朝廷憂科目不足盡天下士,仿兩漢賢良孝弟諸選,搜揚殊尤絕異之材以資世用。詔書既下,士之應命至者,且覬覦不次;乃自宰執以下,凡風紀議論之司,率緣科目以為階,枝聯黨附,相與堅持之不可,其付之吏部,不過聊塞上意,授州縣之職,為常調而已。先生雖欲力請之,不能也,與餘歎息者久之。 後二十餘年,識先生之孫孝廉蒼水,偕其兄進士君閬石,俱以才名顯其鄉,既由科目進矣,坐公事摧挫抑塞而不用。蓋當時號為重科目,二百年來,雖有董相、賈傅、相如、子雲者複出,非由此塗也弗進。末造艱難,號啕求賢,卒為公卿大臣之所格,蓋科目之根據於朝廷,其不可動搖如此。今天下科目之塗漸狹,而其選又漸輕,世家舊族,門戶不墮,從式微不振之中,奮身乎有司之舉,如二董君者,求什一於千百耳。顧淪落如故,幾與岩居穴處者同,其窮困則亦已矣;甚至鄉里小兒,胥徒伍伯,直乘氣以排之。嗟乎!余游于董氏祖孫間,俯仰三十載,其世事遷變、人材用舍之故,可勝道哉!蒼水之所學尤長於詩。雲間固才藪,而詩特工,在先朝由經術取士,士之致身者廢風雅於弗講,獨雲間壇坫聲名擅海內。至今日零落盡矣,蒼水又起而繼之。其才與地既足自拔,而又使之優閑不仕,蘊其肮髒牢落之氣,一發之於詩,故講求益密,而寄託益深,其篇什將為當世所推,不獨雄雲間也。 董為江南望姓,餘猶及見大宗伯文敏公,館閣老成,文章書畫妙天下,然其儕偶異同,猶訾謷翰墨風流,非救時幹濟者所急,故不究於大用。繇今視之,當時所謂大用者,于文章翰墨,固目為不急而棄之矣,吾不知其救時幹濟,於世會之得失竟何如也!又胡以服山林蓬蔚之士,而謂士之不由科目者必無其人乎?今以蒼水之年少瑰異,天固壅閼之不遽至於通顯,俾富貴利達漠然於胸中,益且䃚礪於其所得。然則是編也,直其興會之寓焉者耳,夫豈足盡蒼水哉?余且見蒼水學殖之富,行治之修,科名建豎,大展乃祖之所志。然則向之所謂重者毋乃為輕,而今之所謂輕者毋乃為重歟!是在蒼水有以自勖焉。 ▼吳六益詩序 余留京師三年,四方之士以詩文相質問者無慮以十數,其間得二人焉:于史則談孺木,於詩則吾家六益而已。孺木之于史也,考據異同,搜揚隱賾,年經月緯,條分而鉤貫之。五都之肆,斷編廢楮,腐爛缺,不可複讀,孺木典衣易錢,欣然購之以去。嘗策蹇衛,襆被入西山,訪舊朝遺跡,草木蒙蔚,碑碣殘落,故老僅存之口,得一字則囊筆疾書,若恐失之。會天大雪,道阻糧盡,忍饑寒而歸,同舍生大笑之,弗顧。六益之於詩也,自漢、魏以下及三唐諸作,各窮其正變,約其指歸,取材宏博,選詞豐腴,沉鬱頓挫,鏗鏜鞳,居然自成一家。或閉門蹋壁,拄頰苦吟;或伸紙搦管,刻燭立就。自居長安來,關河宮闕,郊原城市,人事之遷變,日月之消沈,無不發之於詩。此兩人者,天資樸厚,一切富貴利達,險巇憂患,皆不以入其胸中,故覃思竭精,能各造其力之所至,雖所好不同,其成就一也。 今春孺木別我以歸,未幾月,六益又將行矣。餘嘗念身名頹落,惟讀書一事未敢少懈,思得乞身還山,偕孺木鍵戶讀史;俟稍有所得,則又攜六益入天臺,訪禹穴,極山川之高深、煙霞之變幻,以助吾詩之所未備,而惜乎尚有所待也。 夫學精於專,荒於雜,夔、曠之於音,工倕之於巧,殫其終身之力,推極窔奧,故足以成名。彼一藝如此,況乎讀書立言者之旨哉!今二子之才,畢其苦心,鹹詣有專,而余顧欲兼之。餘懶且病,見聞散佚,不克有所論著;即興會所屬,形諸篇詠,才退力拙,亦輟而弗為。六益刻其近詩一千六百余首,餘讀之能無愧乎?於其行也,序以歸之,所以見六益之專,而識餘之愧也。 ▼鄒黎眉詩序 余與梁溪鄒子介同舉省闈者將四十年,子介之次子于度及其孫黎眉先後從余游,蓋余之交于鄒氏者三世矣。於度大廷奏名第一,天乃豐其遇而嗇之年。予以暇日過惠山,則黎眉所學大進,天才雋逸,深肆力于詩古文詞,間出其餘技,筆墨渲染,無不造諸至極,其志氣超邁,論辨英偉,有絕出於流輩者。予初歎子介之不及見其子成進士,繼又于京師哭於度,私心傷之,今乃知舊門長德,源遠流長,其於湖山清淑之氣,渟毓而盤礴,子介、於度所不能盡者,將悉以發之黎眉無疑也。 有黃子夏生者,為黎眉友,才相亞而窮困過之。黃子一日造予而言曰:鄒子將辦裝入太學,行有日矣,先生不可以無辭。予曰:昔宋呂文穆公繇對策首選,受知太宗,晚進其侄夷簡,遂相繼柄用。今以于度為世祖所拔擢,誠使積年資,躋通顯,黎眉于其時用近臣子弟身至京師,進平生所為文,其遭逢必有大過人者。今乃從白衣諸生,蹇驢衤菐被,以折旋于博士之前。士之遇合,大小遲速,豈非以其數耶!雖然,太學者,教化之原,人材所自出也。嘗試推鄒氏之先,不有騁辯而談天雕龍者乎?上書而連類比物者乎?當周衰學廢,漢興,文、景之世,未遑有所興起。士生其間,不能遜志鼓篋以從事於《詩》《書》之業,各逞私欲,希尊寵於當世,故有迂怪不經,游譚無實,盛自稱許于碣石稷下、梁苑吹台之間,如三四子者,雖各有所長,而風習固已衰矣。 國家遵行先王之制,舉天下之士,一志同方,畢歸之於學。我東南之人爭自濯磨者甚眾,只以伏處江介,援引勸誘之不力,廢格衰沮,不能自達於通都。其上者甚穴著書,次者客授管記,漸流為唐季之余習,識者憂之。求其具車馬登橋門,奮然欲自進于天子之科目如黎眉者,百未一二數也。嗟乎,人材消長之故,可勝道哉!夫鄒子之所善莫過於黃子,然黃子一再試於有司,輒有摧幢息機之意。京師賢公卿大夫見黎眉之才,亦慨然于南士之不鳴不躍者乎?亟思所以收之,其必有道矣。是為序。 ▼沈伊在詩序 異時吾友邵僧彌好為人言吳中先賢軼事,曰:石田沈先生之隱相城也,有郡守召之圖其樹塞門,一郡驚詫:此當呼庸工,奈何以辱沈先生?先生顧不肯祈免,亟囊筆往,圖畢辭歸,而守不知也。吳文定公匏庵于先生為布衣交,官宗伯,居京師。郡守緣輯瑞入,公首迎問先生起居,守愕眙不能應,退訪之,則向者囊筆生也。歸而惶恐,執贄謝,先生已逾垣遁矣。僧彌善書畫,能詩,性耿介,恥干謁,為余敘述先賢往役不往見之義,庶幾於其身親見之。又自以與餘善,竊用石田自許,而取文定望餘。乃不幸僧彌早世,而餘頹然放廢以老,惟追憶亡友之言,為愀愴而已。 今年秋,避客獅林寺中,金昌沈生伊在持所作詩若畫來見。生頎而秀,精警有機辯,一時傾其坐人。畫學趙承旨,佈景設色,超詣獨絕,詩亦沉練有法度。問之,則固石田孫也。自來儒雅,詩與丹青為兩家,惟石田之畫擅名當代,而一時巨公推挹其詩,以為舒寫性情,牢籠物態,仿佛少陵、香山之間。今伊在親其子孫,閱數世,逾百年,一旦起而修明祖業,其詩若畫深造而日新者,家法具在,又何俟乎它求哉!雖然,余以伊在之學先生者,不專在詩畫,而在其為人。嘗試取往事比類觀之:今之有司,視文人才士如鴻毛,世無吳文定,即使若文定者複出,曾不足介其一言以為輕重;而今之為士者,於郡縣必先謁,謁而任奔走之役,有百倍於繪事者,又何有於不知而後謝,謝而拂衣去之也?然則伊在之學先生者,亦貴乎自重已耳。 世運而往,自石田逮乎僧彌之時,不知其幾變,然其時風流文采,猶為當世所矜式;乃撫今追昔者,已慨然前賢之不可作,而況於今日乎?余少與僧彌用詩文書畫相砥礪,顧念逝者已矣,老而才退,於所學無所成名,見伊在之年少而才,取三十年前所聞于故友者告之,非圖勖勉同志,良以自感也。是為序。 ▼徐季重詩序 梅村之西偏曰舊學庵,餘與同裡諸子讀書詠詩其中,昆山徐季重僦鄰舍以居,嘯歌之聲相接,往還十有餘載。余既于役京師,季重亦還其邑之故廬以去。今年相見道舊,出所為詩示余,餘讀而歎曰:吾聞土山之陽,界溪之上,在昔多隱君子焉。百年以來,名臣巨卿往往間出,獨處士未之概見,豈其埋沒于風習,不能自振歟?抑流俗之所弗尚,姓名磨滅,不復使之傳歟?吾不得而知也。夫儒者處世,不簪紱而貴,非岩穴而高,修身服物,彈琴以詠先王,其聲若出金石,雖有家門貴寵,蟬聯輝赫,而能退然其中,乘柴車,處僻壤,蓬蔚之宮,雞豚之社,終其身無不自得,當世景其高行,有銅鞮伯華之風,若季重者,殆其人乎! 莊生有言:「舊國舊都,望之暢然。」夫莊生以道德仁義為蘧廬之一宿,將以遁於無何有之鄉,顧猶惓惓於此者,不能已於情也。人孰無情者哉!《小雅·黃鳥》之詩曰:「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歸,複我邦族。」周宣王時,其民初經勞來安集,有流離而失所者,固已少矣,異邦之歎,故士之思見於詩者,如此其切至,無怪乎唐人之羈愁遠宦,遠歌長吟,悲思而躑躅也。餘本昆人,遷而去之者三世矣。當季重僑寓東滄,相與講榆之雅,比屋城南,有皋亭水木之勝,論心學古,終焉不出。世故牽挽,不克守其匹夫之節,飄蓬勞苦,為別四年,歸,而所謂舊學庵者壞牆蔓草,諸子或窮或達,各以散去,季重獨於其間返故鄉,戢田廬,守墳墓,枕經籍書,于陽城畏壘之濱,逍遙宴娛,以有此詩也,餘讀之其能無慨於中乎!夫昆山東岡之畔,先參政之丙舍在焉,余將買田一廛,偕季重共為耕,以優遊堯、舜之化,斯不可以樂而忘死耶?《黃鳥》之初章,其義蓋有取爾也,故以之序季重,且以見餘志焉。 ▼翁季霖詩序 余讀歐陽公《集古錄序》,其言物常聚於所好,而得于有力之強,自謂好之已篤,力雖未足,猶勉致之。以餘觀公之所好,如盤盂、金石、篆籀、分隸諸書,亦重其文焉而已。後有繼者,如趙明誠、倪元鎮之流,其所訪求搜購,為有力之強且十倍焉,然皆取其器,不徒以其文,視公之所好,相去稍有間矣,天下士大夫乃亟稱之,良以後生去古既遠,庶幾睹其物,知其用,俾觀者得所考,雖目之好古而文可也。 余嘗訪友莫釐峰旁,過翁氏之廬,見其堂廡深靚,夾窗助明,雷尊蜼鼎、犀簽縹帙以為之陳,雕茵髹幾、文竹異石以為之飾,問其家,曰:先人之所遺也,沒十餘年矣。琴策在前,罍洗居右,部分而不亂,無纖翳焉。噫!是其聚之可謂有力之強者矣,然非其子孫好文,不能守之完且美也。其中子季霖出所為詩一卷,讀之琅琅然,鏗金而戛玉。夫生於湖山巨麗之區,能守先業,讀父書,以諷詠為樂,若季霖者,所得不既多乎!吾聞翁氏之先,以化遷起家,其後改為任俠,擊鐘連騎,角狗馬之足,與雞鞠之會,以大耗其資;而季霖之先人慕奇嗜癖,獨以之稱風流,傳來裔。歐公有言:象犀金玉,其能果不散乎?趙明誠、倪元鎮即其身遭逢喪亂,蕩為雲煙,後世猶美其標韻;而況于翁氏若考作室,維塗暨茨,匪徒永保而弗失,又重以風雅之道,為之後先輝映也! 夫詩以流連光景,陶永性情,與好古博物其道為相近。季霖列玩左右,望若神仙,摩挲前人之手澤,而詠歌擊節,得是編於高山流水之間,吾知其詩有進而未睹其止也,乃取而著之於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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