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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六 文集四


  ○雜文(四)

  ▼跋王文肅公闈牘

  吾州為少保王文肅公故里,其生平手跡,丹鉛上下,尺素往來,巾箱萬言,赫蹄數字,人皆藏庋以為榮;而南宮首舉之故牘最後始出,公之孫煙客奉常,亂後以數百千易諸老兵之手,後生末學得端拜而諦觀焉。

  偉業少時謁公祠堂,見有觚棱重屋,竦臨除道者,為禦書樓。知公以元臣蒙眷,神宗顯皇帝諮諏政事,慰勞興居,親灑宸翰以賜故相,家尊而奉之,天章五色,日月昭而星雲爛焉。神祖性好書,文華講幄,首以學二帝三王大經大法題諸戶牖,字畫徑寸,波磔天成,館閣老臣曾經侍從者,仰觀謨訓,追話熙隆,為之肅容歎息。文肅明農七十,杜門卻掃,人稱其晨起焚香綈幾,臨摹《黃庭》一再過。在政地,郊廟大文皆出其手;處兩宮之際,擁護東朝,皂囊削稿,藏諸金匱石室,多史冊之所不載。即此卷為公車拜獻,鎖院風簷之所就,至今想像其臨文下筆,有穆然忠孝之思,五十年訏謨定命,早已發端於此,因不止專門名家,大科文字,重洛肆而貴雞林也。嗚呼,君臣一德之會,豈不盛哉!奉常請宗伯錢先生牧齋為文特書之矣,其所以屬偉業,則又以同裡科名相亞,宜附姓氏于末簡。偉業譾劣,愧於公無能為役。猶憶初塵榜墨,主者錄首義進禦,思陵覽至終篇而善之。草茅少賤,經術淺薄,乃荷天語褒嘉,登諸大雅,士感知己,況在至尊!

  嗟乎!自喪亂以來,劫灰煨燼,進士題名之碣,類以填馬通而搘舂杵,況於春官所藏,殘篇斷楮,其複有存焉者乎?文肅獨以百年遺草,與景鐘栒鼎巋然其並峙,是不廑勳名建樹之不同,即文章翰墨或存或否,亦有物以司之,不可得而強也。奉常自言,少侍其祖見此卷,向雲留嚴文靖所,迄今六十年,不知何以複出。世之盛也,名德相望,好事收藏,趙璧楚弓,隱見於甘盤,伊陟,世族卿宗為之捧持愛護。王氏子孫摩挲舊物,其感三朝知顧之隆、垂金石而不朽者,亦深且遠矣。偉業因備著其事,隨宗伯後書之冊授奉常,俾以傳諸其家。

  ▼題龔司李虞山畫冊

  異時為李官者,挈凡舉要,以察群吏之得失,舍此非其任也。故能以閒暇訪所過山川,收其圖籍,得風謠土俗之所宜以為政助。今也錢谷征令,一切委之以責其成,靡事不為,日不暇給;其有處繁劇而治以簡易,出於簿書期會之外,恢乎其有餘者,詎不謂之賢哉!語曰:「夫唯大雅,卓然不群。」若李龔公之治吾吳,斯近之矣。吾吳屬城海虞,山水為尤勝。公嘗行部過虞,虞人德之,盡圖其所遊歷歷而系之以詩,屬偉業書其首簡。

  夫虞山嶞山也,峰巒澗壑,楓楠松檜之奇,載諸圖經,而巫臣、太公、虞仲、言偃為先聖前賢之遺跡,其次則昭明之于文,張顛之于書,黃公望之于畫,文采風流,雖奕世猶可想見。況乎拂水之下,東皋之傍,其台榭陂池、車馬賓客之盛,吾與公所親見者,今已不可複作,惟文章風節之巋然者,長與此山垂天壤而同敝。嗟乎,士君子服官行政,可不興懷於後世之名哉!邑之東北被海,有故淮張時所置舊壘,而白茆為周文襄、海忠介之所疏鑿,其故道已湮沒不存。嘗試與公登高四望,彼夫廬舍既已空,陂渠既已涸,津亭戍鼓之間作,而哀雁跛羊,村煙堠火,時影見於雲霞草樹之際,其民之負擔而疾馳,扶杖而暫憩,若皆有遑遑焉不得已者,又孰從而圖之乎?自古達人君子,惓惓於宦曆之山川,良思嘉惠於土之人,故流連而不能已也。若夫鞅掌而來,傳舍而去,問以某山某水而有不知,彼自以勤於官矣,獨不念江山景物之清泠而韶麗者,尚不能使之窅然自失,以暫移其須臾之好,又何有於尪癘疲瘵之斯民,乃肯從而念之而愛之也耶?噫嘻,若龔公者,斯可以風已。

  抑吾思夫山簡之襄陽,王右軍之會稽,居其位不得行其志,習池、蘭亭,登臨興慨,為詩文以發之;然則龔公之撫是編而沉吟者,其愛利吾人之志,果得而盡行之乎?此乃圖之所不能載,而詩之所不能傳者也。餘知公者,於是乎言焉。

  ▼為柳敬亭陳乞引

  梅村曰:馮彈鋏而歌無家,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東方生公車索米,紿侏儒啼泣,遂得親幸,賜帛百匹。夫士誠自給則已,不然盍早自言,不自言,則雖有滑稽之才、縱橫之辯,而拓落窮餓,憂愁晻塞,吾知其必不濟矣。

  當柳生客武昌時,居甯南帳下,遇諸帥椎牛大享,從灶上騷除,可食萬家;軍中樗蒱官賭,積錢隱人,分其博進,可富十世;有司簿閱無名田膏腴水碓,令賓客自占,可得數十區;江南絲穀果布,江北魚鹽桐漆,取軍府檄,關市莫敢誰何,所贏得可十倍:如是則柳生規陂池,連車騎,遊說諸侯,稱富人矣。今乃入無居,出無僕,衣其敝衣,單步之吳中,日詼啁諧笑為人撫掌之資,而妻子羸餓,不能名一錢。柳生念久約無窮時,來請餘言,言:「吾老矣,不以此時早自言以祈所哀憐之交,一旦衰病疲曳,尚複誰攀乎?」余視柳生長身廣顙,面著黑子,鬚眉蒼然,詞辯鋒出,飲啖可五六升,此其人非久窮困者。今王公貴人已漸知柳生,久之且複振,振則再如客武昌時。即余言為無用,顧柳生故人游不遂,因而來過我,吾貧落不能相存,其所請不能,又以難也。且左甯南將百萬之眾,一朝潰亡,其有追敘舊恩,反復流涕,俾甯南本志白於天下者,柳生力。夫大丈夫以壺飧一飯,死生契闊,沒齒勿忘,況於鄉曲故舊為營菟裘,其感慨之節又何如哉!餘故因其言為之請,且以明生之不背德焉。

  ▼為周弘叔勸引

  蓋聞王象孤窮,楊俊為之立屋;韋泓喪亂,應詹代以營居。無不義切交朋,道敦故舊。吾友弘叔周君者,巨族膏粱,勝流華腴,夙遭屯蹇,屢迫艱難。訪岷山之宅,舊有一區;過臨邛之家,並無四壁。傷哉黔婁之貧,甚矣原思之病。而人見其撤屋代炊,輕廢先人之築;得錢會戲,終寡自振之方。莫肯定居,何須得食!夫桓溫負進,袁彥道為一擲成盧;殷睿拙行,謝微子令千金叫絕。苟令故交念我,何至旁鬼笑人!即五木之漫投,寧一枝之罔托?乃忍視其寄宿鄉亭,依棲客館,牽小船而岸住,就大樹以夜休已哉!

  敢告同志,共急故人,早治一畝榛蕪,為營三間齋室,設茶寮而待客,課菜圃以娛親。但得蒲柳蕭疏,可開北牖;如遇醬醯調美,足試南烹。青門白屋,便成隱士之廬;綠蟻紅梟,仍結酒人之社。如此則賃舂廡下,伯鸞自有清高;推宅舍南,公瑾共稱長者矣。

  ▼葉公傳

  葉為楚同姓,其先令尹子高食采南陽之葉,娶於鬥,生子,以是年獲白公勝,子高曰:「吾聞克敵以示有功。」因以勝名之。子孫居宛、葉之間,皆勝後也。南陽善賈,習治生,葉為豪宗,顧好嬉戲蒱博,又因母家鬥氏,虎所乳以生,負其氣橫行裡中,南陽人苦之。楚滅,漢有天下,求子高之後,復舊封,降爵為子。武帝好方技,而葉子之友韋氏、國氏、壺氏各以藝進。韋好談縱橫,知兵,官至大中正;而國與壺特待詔,為上所嬉弄,然數召見得幸,而葉不顯。西晉時,有善丹青者過洛陽,見通人達官湛湎於酒,裸身散發,箕踞絕叫,心好之,歸而寫其形貌以為笑樂,後人習其傳,世監南陽酒稅。

  元至正中,有蟲食于子高廟槐之葉,文為錢刀,大小肉好,累累若貫。史蘇占之曰:「吉。視其繇,楚莊王元年諸侯來賀之卦也。葉,莊之昭也,而滅于秦。秦水德也,今白眚微,赤氣效矣,葉其興乎!」未幾果有兄弟數人即山鑄銅,致緡錢數百萬,遵元制入財助軍,命以官,為萬戶、千戶、百戶,懸金牌以領其眾。旌旗尚赤,占風角視旗所向,以順者取勝。其法用四十人為率,五分之,而虛其一為策應。其四隊有長有貳,而偏將軍百戶者置五花陣為奇兵,雖不勝,其勞與克敵同賞。凡用師之道,有賞有罰,有賀有吊,有捉有放,有比有滅。而任用者曰馬、曰槊。馬以實營伍,槊以驗鹵獲,而功次則傳籌以為記,有不信,請如誓書。然自元季以來,兄弟日尋攻伐,其所謂百萬千萬者,徒以空名相署置而已。

  最後有葉公子者,浪跡吳、越間,吳、越間推中人為之主,而招集其富家,傾囊倒屐,窮日並夜以為高會,入其坐者,不復以少長貴賤為齒。公子性儇巧,能伺人之意色為向背,其勢且盛者,即手中無所有,骫膜遷就,務有以順適其意;勢且衰,雖揣摩偶得,必多方以誤之,俟其大困,然後誘以小喜,示之不測,終不能償所失亡,然而人冀萬一,不敢有以怨也。久之,宛、葉盜起,其魁曰獻、曰闖,公子之軍號適與之同,有惎之者曰:「公子雖楚人,其徒皆山東輕俠亡命為盜而降者耳,宜勿與通。」公子曰:「不然。吾之宗先朝有相國者,與奄尹忤,奄之私人取稗官家姓氏以指目善類,凡百二十人,為黨錄,而吾宗為之魁,無漏脫者。餘以其名雖不倫,差勝於刑餘小人,不足以為辱,故至今逡巡其號勿為改,聊以為戲焉爾,而諸君謂信有之乎?且吾之道常以知足持重,先負後克,顧根本而料折衝,一損一益,知進知退,深有合于孫、吳、陶、白之術。若夫黠者以為弊,而愚者以為貪,強者以為叫呶,而怯者以為猶豫,風俗性情使然,豈吾過歟?余見諸君過博進者家,既不能揮斥金錢,而所當之物日以苦惡無所用,甚至以空文塞之,令我負大信於主者,而顧欲以妄言訾謷我,此不足與遊。」趣駕去。於是諸子聞之,無不爽然自失也。

  或曰:「斗子文之後居燕、趙間,好搏熊鬥虎豹,葉子將去而從之。」或曰:「公子散其伴侶,兄弟五人作五章之歌,仍逃於酒。」二者皆未可信。後竟隱不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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