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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殉揚


  可法字憲之,一字道鄰,大興籍,祥符人;祖應元,黃平知州,有惠政;父從質,母尹氏,夢文信國入其舍而生可法,幼時即以孝聞。崇禎戊辰進士,曆仕至副使,分巡安慶,池州監江北諸軍。可法短小精悍,面黑,目爍爍有光;廉信,與下均勞苦,能得士死力,以故所至有功,累升至南大司馬。

  甲申夏,與留都諸臣共立福王,為馬士英所忌。以大學士督師江北,開府揚州,首請分設四鎮,征士劉成諫曰:「四鎮兵半盜賊,余(疑闕)非有恩義聯結,知慕節概,樹功勳,流後世者也!主弱必叛,敵強必降;主敵兩弱,則專制自為,而互相兼併,勝則大自封。小挾王,不勝者複潰溢而為盜。今內無勁將親兵足以彈壓,而欲倚此四人以防敵,足猶使狼守戶,虎來未必能拒,而主人先不得動搖手足矣!苟行是,公必悔之。」可法不聽。前商邱令梁以樟亦獻書可法曰:「守江非策也,公今以河南山東為江南屏蔽,仿唐宋節度招討使之制,于山東設一大藩,經理全省,以圖北直;于河南設一大藩,經理全省,以圖山陝;擇大臣才兼文武者任之,厚集兵餉,假以便宜,于濟寧、歸德,設行在以備巡幸,示天下不忘中原,如此克復可期。若棄二省而守江北,則形勢已屈,即欲偏安,不可得矣!又四鎮鹹跋扈,宜使分不宜使合,務別其忠順強梗之情以懋勸之,而閣部大樹兵以自強,乃可制也。」可法心然其策,然卒不能用。

  揚州富庶甲天下,至於四鎮爭欲駐兵。高傑先至,大肆殺掠,揚人大懼,登陴拒守,傑攻之浹月,可法馳檄往諭,三鎮皆斂兵順命,惟傑尤驕悍難制,可法乃身往諭之。傑素憚可法,聞其來,即夜掘坎千百,埋暴骸,旦日謁可法,辭色俱變,汗流浹背;可法坦懷待之,偏裨皆接以溫語,傑喜過望。然自是心易可法,用己甲士防衛,文籍必取視而後行;可法夷然,為具疏屯其眾於瓜洲,傑又大喜。傑去而揚州始安。

  其年冬,國朝發兵南下,傳示江南臣民,攝政王又賜可法書,略雲:「君父之仇,不共戴天!闖賊手毒君親,中國臣民,不聞加遺一矢。本朝念夙好,棄小嫌,嚴整貔貅,驅除梟獍;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后諡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仁人君子,宜如何感恩圖報!乃乘賊寇稽誅,王師暫息,即欲雄據江南,享漁人之利。獨不聞春秋之義,君殺賊不討,不書即位乎?且國家定鼎燕都,乃取之於闖賊,非取之於貴國。諸君子果能炳機燭理,切念故主,厚愛賢王,宜令削號歸藩,國家當待以虞賓,永綏福位。南國安危,在此一舉。毋貪瞬息之榮,為亂賊所笑!」

  可法答書曰:「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特為庸臣所誤,致有闖賊之變。法待罪南樞,救援不及,即肆法市朝,以為泄泄之戒,豈足謝先帝哉?聞變之日,留都臣子,欲悉東南之甲,立殄凶仇,而二三老臣,謂國破君亡,社稷為重,相與迎立今上。今上非他,神宗之孫,光宗之侄,大行皇帝之兄也。即位之日,即令法視師江北,始知我大將軍吳三桂借兵破賊,掃清宮禁。貴國入都,即為先皇帝發喪成禮,普天之下,孰不感激?謹於今八月薄具筐篚,遣使犒師,請命鴻裁,連兵西討。是以王師既發,複次江淮,乃辱明諭,引春秋之義,來相詰責。夫春秋所言,特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不討,不忍死其君父者立說耳!若赤縣共主,身殉社稷;青宮皇子,重罹慘變;而猶拘牽不即位之說,坐昧大一統之義,何以維繫人心,號召忠義?本朝正統相承,傳世十六,存亡繼絕,仁恩遐被。貴國不忘舊好,毆除逆亂,兵以義動,萬世瞻仰;若乃乘我內難,窺我幅員,足以義始而以利終也。語雲:『樹德務滋,除惡務盡。』今逆賊尚稽天誅,正圖報復;伏乞樹同仇之義,全始終之德,會師進討,共梟逆賊之頭,以泄神人之憤,則貴國義聲照耀千古矣!本朝報德,惟力是視。至法身陷大難,所以不及從先帝者,實惟社稷之故。《傳》曰:『竭股肱之力,繼以忠貞。』自處今日,惟有鞠躬致命,自盡臣節,不知其他。惟貴國實昭鑒之。」

  高傑既屯瓜洲,可法益推誠待之,導以君臣大義,久之,傑大感悟,奉約束,上表帥師北征。可法出巡清江浦,遣官屯田開封,為經略中原計。舟次鶴鎮,聞王師入宿遷,進自白洋河,令總兵劉肇基往援,王師還攻邳州,肇基複援之,王師還。乙酉正月,高傑進至雎州,為許定國所殺。可法如徐州,撫定其眾,於是大樑以南皆不守。四月,王師深入,可法方移軍泗州護祖陵,而左兵東下,士英悉撤江北兵西禦,並召可法。可法爭之不能得,乃渡江入援。抵燕子磯,聞左兵已破,急還趨天長,忽報盱眙、泗州皆潰,大將侯方嚴全軍戰沒,遂一旦奔還揚州,則城中訛傳定國兵將至,殲高氏部曲,於是高營兵先潰。可法齧血為書,請救於朝,又檄各鎮兵,無一應者。俄而王師至,屯班竹園,可法率諸文武分陴拒守。

  閱二日,總兵李棲鳳、監軍副使高歧鳳拔營出降,城遂破。可法出遺疏授家丁,又為書上其母,拔刀自刎,未殊;左右負之出小東門,遇北騎,大呼曰:「史可法在此。」執見豫王,王欲降之,不順而死。

  同時死事者:

  知府任民育,字時澤,濟寧人;同知曲從直,違東人;王纘爵,鄞縣人;知縣周志畏,鄞縣人;羅伏龍,新喻人,受代甫三日,鹽運使楊振熙,臨海人;監餉知縣吳道正,余姚人;縣丞王志端,孝豐人;副將汪恩誠,字純一,貴池人;幕客盧渭,字渭生,長洲諸生,即上書留可法,言秦檜在內,李綱在外,宋終不競者也。

  又遵義知府何剛,字愨人,上海人,崇禎庚子舉人,素抱濟世之志,好交天下豪俊。十七年正月,入都上書,陳天下大計,莊烈帝壯其言,授職方主事,募兵金華。福王立,複至南京上書,時不能用,令以其兵隸史可法,可法得之大喜,剛亦幸遇知己。士英惡之,出為遵義知府,剛不忍去,卒與可法同死。

  又庶吉士何爾塤,崇德人,癸未進士。初陷賊中,賊敗,南歸謁可法,請從贖罪,可法留參軍事。時其父之屏方督學福建,爾塤斷一指寄故人祝淵曰:「君歸語我父母,悉出私財畀我餉軍,我他日不歸,即以指葬可也。」從高傑北征,傑死,流寓祥符,遇婦人自言福王妃,爾塤因守臣附疏以進,斥其妄言,逮之,可法為救免,亦與可法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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