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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試策一道


  蓋聞道之大原出於天,超乎無極、太極之妙,而實不離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陰陽五行之賾,而實不外乎仁義禮智,剛柔善惡之際。天以澄著,地以靖謐,人極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聖聖相傳,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齊家治國平天下,本之精神心術,達之禮樂刑政。其體甚微,其用則廣,曆千萬世而不可易。然功化有淺深,證效有遲速者,何歟?朕以寡昧,臨政願治,于茲歷年,志愈勤,道愈遠,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子大夫明先聖之術,鹹造在廷,必有切至之論,朕將虛己以聽。三墳而上,大道難名;五典以來,常道始著。日月星辰順乎上,鳥獸草木若於下,九功惟敘,四夷來王,百工熙哉,庶事康哉,非聖神功化之驗歟?然人心道心,寂寥詞組,其危微精一之妙,不可以言既歟?誓何為而畔?會何為而疑?俗何以不若結繩?治何以不若畫像?以政凝民,以禮凝士,以《天保》、《采薇》治內外,憂勤危懼,僅克有濟。何帝王勞逸之殊歟?抑隨時損益,道不同歟?及夫六典建官,蓋為民極,則不過曰治、曰教、曰禮、曰政、曰刑、曰事而已,豈道之外又有法歟?自時厥後,以理欲之消長,驗世道汙隆,陰濁之日常多,陽明之日常少,刑名雜霸,佛老異端,無一毫幾乎道,駁乎無以議為。然務德化者不能無上郡、雁門之警,施仁義者不能無末年輪台之悔,甚而無積仁累德之素,紀綱制度為足維持憑藉者,又何歟?朕上嘉下樂,夙興夜寐,靡遑康寧,道久而未洽,化久而未成,天變洊臻,民生寡遂,人才乏而士習浮,國計殫而兵力弱,符澤未清,邊備孔棘,豈道不足以禦世歟?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歟?夫不息則久,久則征,今胡為而未征歟?變則通,通則久,今其可以屢更歟!子大夫熟之複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詳延之意。寶佑四年五月八日。

  臣對:恭惟皇帝陛下,處常之久,當泰之交,以二帝三王之道會諸心,將三紀於此矣。臣等鼓舞於鳶飛魚躍之天,皆道體流行中之一物,不自意得旅進于陛下之庭,而陛下且嘉之論道;道之不行也久矣,陛下之言及此,天地神人之福也。然臣所未解者,今日已當道久化成之時,道洽政治之候,而方歉焉有志勤道遠之疑,豈望道而未之見耶?臣請溯太極動靜之根,推聖神功化之驗,就以聖問中不息一語,為陛下勉,幸陛下試垂聽焉。臣聞天地與道同一不息,聖人之心與天地同一不息,上下四方之宇,往古來今之宙,其間百千萬變之消息盈虛,百千萬事之轉移闔辟,何莫非道!所謂道者,一不息而已矣!道之隱於渾淪,藏於未雕未琢之天,當是時,無極、太極之體也。自太極分而陰陽,則陰陽不息,道亦不息。陰陽散而五行,則五行不息,道亦不息。自五行又散而為人心之仁義禮智,剛柔善惡,則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穹壤間生生化化之不息,而道亦與之相為不息。然則道一不息,天地亦一不息,天地之不息,固道之不息者為之。聖人出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亦不過以一不息之心充之。充之而修身治人,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致知,以至齊家治國平天下,此一不息也;充之而自精神心術,以至於禮樂刑政,亦此一不息也。自有三墳五典以來,以至於太平六典之世,帝之所以帝,王之所以王,皆自其一念之不息者。始秦漢以降,而道始離,非道之離也,知道者之鮮也。雖然,其間英君誼辟,固有號為稍稍知道矣,而又沮于行道之不力;知務德化矣,而不能不尼之以黃老;知施仁義矣,而不能不遏之以多欲;知四年行仁矣,而不能不畫之以近效。上下二三千年間,牽補過時,架漏度日,毋怪夫駁乎無以議為也。獨惟我朝,式克至於今日休,陛下傳列聖之心,以會藝祖之心;會藝祖之心,以參帝王之心,參天地之心。三十三年間,臣知陛下不貳以二,不參以三,茫乎天運,窅爾神化,此心之天,混兮辟兮,其無窮也。然臨禦浸久,持循浸熟,而算計見效猶未有以大快聖心者。上而天變不能以盡無,下而民生不能以盡遂,人才士習之未甚純,國計兵力之未甚充,以至盜賊兵戈之警,所以貽宵旰之憂者,尤所不免。然則行道者殆無驗也邪?臣則以為道非無驗之物也,道之功化甚深也,而不可以為迂;道之證效甚遲也,而不可以為速。維天之命,於穆不已,天地之所以為天地也。之德之純,純亦不已,聖人之所以為聖人也。為治顧力行何如耳!焉有行道於歲月之暫,而遽責其驗之為迂且遠邪?臣之所望于陛下者,法天地之不息而已。姑以近事言,則責躬之言方發,而陰雨旋霽,是天變未嘗不以道而弭也。賑饑之典方舉,而都民歡呼,是民生未嘗不以道而安也。論辯建明之詔一頒,而人才士習稍稍渾厚。招填條具之旨一下,而國計兵力稍稍充實。安吉慶元之小獲,維揚瀘水之雋功,無非憂勤於道之明驗也。然以道之極功論之,則此淺效耳!速效耳!指淺效速效,而遽以為道之極功,則漢唐諸君之用心是也。陛下行帝而帝,行王而王,而肯襲漢唐事邪?此臣所以贊陛下之不息也。陛下儻自其不息者而充之,則與陰陽同其化,與五行同其運,與乾坤生生化化之理,同其無窮。雖充而為三紀之風移俗易可也,雖充而為四十年圄空刑措可也,雖充而為百年德洽於天下可也,雖充而為蔔世過曆億萬年敬天之休可也,豈止如聖問八者之事,可徐就理而已哉!臣謹昧死上愚對:

  臣伏讀聖策曰:「蓋聞道之大原出於天,超乎無極、太極之妙,而實不離乎日用事物之常。根乎陰陽五行之賾,而實不外仁義禮智,剛柔善惡之際。天以澄著,地以靖謐,人極以昭明,何莫由斯道也。聖聖相傳,同此一道,由修身而治人,由致知而齊家治國平天下,本之於精神心術,達之于禮樂刑政,其體甚微,其用則廣,曆千萬世而不可易。然功化有淺深,證效有遲速,何歟?朕以寡昧,臨政願治,于茲歷年,志愈勤,道愈遠,窅乎其未朕也,朕心疑焉。子大夫明先王之術,鹹造在庭,必有切至之論,朕將虛己以聽。」臣有以見陛下溯道之本原,求道之功效,且疑而質之臣等也。臣聞聖人之心,天地之心也;天地之道,聖人之道也。分而言之,則道自道,天地自天地,聖人自聖人。合而言之,則道一不息也,天地一不息也,聖人亦一不息也。臣請溯其本原言之:茫茫堪輿,坱圠無垠;渾渾元氣,變化無端;人心仁義禮智之性未賦也,人心剛柔善惡之氣未稟也。當是時未有人心,先有五行;未有五行,先有陰陽;未有陰陽,先有無極、太極;未有無極、太極,則太虛無形,沖漠無朕,而先有此道;未有物之先,而道具焉。道之體也,既有物之後而道行焉。道之用也,其體則微,其用甚廣,即人心而道在人心,即五行而道在五行,即陰陽而道在陰陽,即無極、太極而道在無極、太極,貫顯微,兼費隱,包小大,通物我。道何以若此哉?道之在天下,猶水之在地中,地中無往而非水,天下無往而非道,水一不息之流也,道一不息之用也。天以澄著,則日月星辰循其經;地以靖謐,則山川草木順其常;人極以昭明,則君臣父子安其倫。流行古今,綱紀造化,何莫由斯道也!一日而道息焉,雖三才不能以自立,道之不息,功用固如此夫!聖人體天地之不息者也,天地以此道而不息,聖人亦以此道而不息。聖人立不息之體,則斂于修身;推不息之用,則散於治人。立不息之體,則寓於致知以下之工夫;推不息之用,則顯于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效驗。立不息之體,則本之精神心術之微;推不息之用,則達之禮樂刑政之著。聖人之所以為聖人者,猶天地之所以為天地也。道之在天地間者常久而不息,聖人之于道其可以頃刻息邪?言不息之理者,莫如大《易》,莫如《中庸》。大《易》之道至於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而聖人之論法天,乃歸之自強不息。《中庸》之道至於溥博淵泉,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聖人之論配天地,乃歸之不息則久。豈非乾之所以剛健中正純粹精也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法天者,亦以一不息;《中庸》之所以高明博厚悠久無疆者,一不息之道耳!是以配天地者,亦以一不息,以不息之心,行不息之道,聖人即不息之天地也。陛下臨政願治,于茲歷年,前此不息之歲月,猶日之自朝而午;今此不息之歲月,猶日之至午而中,此正勉強行道大有功之日也。陛下勿謂數十年間我之所以擔當宇宙,把握天地,未嘗不以此道,至於今日而道之驗如此其迂且遠矣;以臣觀之,道猶百里之途也,今日則適六七十之候也。進於道者,不可以中道而廢;游於途者,不可以中途而畫。孜孜矻矻,而不自已焉,則適六七十裡者,固所以為至百里之階也。不然,自止於六七十裡之間,則百里雖近,焉能以一武到哉?道無淺功化,行道者何可以深為迂?道無速證效,行道者何可以遲為遠?惟不息,則能極道之功化;惟不息,則能極道之證效。氣機動盪於三極之間,神采灌注于萬有之表,要自陛下此一心始。臣不暇遠舉,請以仁宗皇帝事為陛下陳之:仁祖,一不息之天地也,康定之詔曰:「祇勤抑畏。」慶曆之詔曰:「不敢荒寧。」皇佑之詔曰:「緬念為君之難,深惟履位之重。」慶曆不息之心,即康定不息之心也;皇佑不息之心,即慶曆不息之心也。當時仁祖以道德感天心,以福祿勝人力,國家綏靜,邊鄙寧謐,若可以已矣,而猶未也。至和元年,仁祖之三十三年也,方且露立仰天,以畏天變;碎通天犀,以救民生。處賈黯吏銓之職,擢公弼殿柱之名,以厚人才,以昌士習;納景初減用之言,聽范鎮新兵之諫,以裕國計,以強兵力。以至講《周禮》,薄征緩刑,而拳拳以盜賊為憂;選將帥,明紀律,而汲汲以西戎北虜為慮。仁祖之心至此而不息,則與天地同其悠久矣!陛下之心,仁祖之心也。范祖禹有言:「欲法堯舜,惟法仁祖。」臣亦曰:欲法帝王,惟法仁祖。法仁祖則可至天德,願加聖心焉。

  臣伏讀聖策曰:三墳以上,豈道之外又有法歟?臣有以見陛下慕帝王之功化證效,而亦意其各有淺深遲速也。臣聞帝王行道之心,一不息而已矣,堯之兢兢,舜之業業,禹之孜孜,湯之栗栗,文王之不已,武王之無貳,成王之無逸,皆是物也。三墳遠矣,五典猶有可論者,臣嘗以五典所載之事推之。當是時,日月星辰之順,以道而順也;鳥獸草木之若,以道而若也;九功惟敘,以道而敘也;四夷來王,以道而來王也。百工以道而熙,庶事以道而康,光天之下,至於海隅,蒼生蓋無一而不拜帝道之賜矣。垂衣拱手,以自逸於土階岩廊之上,夫誰曰不可?而堯舜不然也,方且考績之法,重於三歲,無歲而敢息也;授曆之命,嚴於四時,無月而敢息也;凜凜乎一日二日之戒,無日而敢息也。此猶可也,授受之際,而堯之命舜,乃曰:「允執厥中。」夫謂之執者,戰兢保持,而不敢少放之謂也。味斯語也,則堯之不息可見己。河圖出矣,《洛書》見矣,執中之說未聞也,而堯獨言之。堯之言贅矣,而舜之命禹,乃複益之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之三言。夫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間,則其戰兢保持之念,又有甚於堯者,舜之心其不息又何如哉!是以堯之道化,不惟驗於七十年在位之日;舜之道化,不惟驗於五十年視朝之時。讀「萬世永賴」之語,則唐虞而下數千百年間,天得以為天,地得以為地,人得以為人者,皆堯舜之賜也。然則功化抑何其深,證效抑何其遲歟!降是而王,非固勞於帝者也,太樸日散,風氣日開,人心之機械日益巧,世變之乘除不息,而聖人之所以綱維世變者,亦與之相為不息焉。俗非結繩之淳也,治非畫象之古也,師不得不誓,侯不得不會,民不得不凝之以政,士不得不凝之以禮,內外異治,不得不以《采薇》《天保》之治治之。以至六典建官,其所以曰治、曰政、曰禮、曰教、曰刑、曰事者,亦無非扶世道,而不使之窮耳!以勢而論之,則夏之治,不如唐虞;商之治,又不如夏;周之治,又不如商。帝之所以帝者何其逸!王之所以王者何其勞!栗栗危懼,不如非心黃屋者之為適也;始於憂勤,不如恭己南面者之為安也。然以心而觀,則舜之業業,即堯之兢兢;禹之孜孜,即舜之業業;湯之栗栗,即禹之孜孜;文王之不已,武王之無貳,成王之無逸,何莫非兢兢業業、孜孜栗栗之推也。道之散於宇宙間者,無一日息;帝王之所以行道者,亦無一日息。帝王之心,天地之心也,尚可以帝者之為逸,而王者之為勞耶?臣願陛下求帝王之道,必求帝王之心,則今日之功化證效,或可與帝王一視矣。

  臣伏讀聖策曰:自時厥後,亦足以維持憑藉者何歟?臣有以見陛下陋漢唐之功化證效,而且為漢唐世道發一慨也。臣聞不息則天,息則人;不息則理,息則欲;不息則陽明,息則陰濁。漢唐諸君,天資敏,地位高,使稍有進道之心,則六五帝、四三王,亦未有難能者。奈何天不足以制人,而天反為人所制?理不足以禦欲,而理反為欲所禦?陽明不足以勝陰濁,而陽明反為陰濁所勝?是以勇於進道者少,沮於求道者多,漢唐之所以不唐虞三代也歟!雖然,是為不知道者言也,其間亦有號為知道者矣。漢之文帝、武帝,唐之太宗,亦不可謂非知道者,然而亦有議焉。先儒嘗論漢唐諸君,以公私義利分數多少為治亂,三君之心往往不純乎天,不純乎人,而出入於天人之間;不純乎理,不純乎欲,而出入乎理欲之間;不純乎陽明,不純乎陰濁,而出入乎陽明陰濁之間。是以專務德化,雖足以陶後元泰和之風,然而尼之以黃老,則雁門、上郡之警不能無。外施仁義,雖足以致建元富庶之盛,然而遏之以多欲,則輪台末年之悔不能免。四年行仁,雖足以開貞觀升平之治,然而畫之以近效,則紀綱制度曾不足為再世之憑藉。蓋有一分之道心者,固足以就一分之事功;有一分之人心者,亦足以召一分之事變;世道汙隆之分數,亦系於理欲消長之分數而已。然臣嘗思之漢唐以來為道之累者其大有二:一曰雜伯,二曰異端。時君世主有志於求道者,不陷於此,則陷於彼。姑就三君而言,則文帝之心,異端累之也;武帝、太宗之心,雜伯累之也。武帝無得于道,憲章六經,統一聖真,不足以勝其神仙土木之私,干戈刑罰之慘,其心也荒。太宗全不知道,閨門之恥,將相之誇,末年遼東一行,終不能以克其血氣之暴,其心也驕。雜伯一念,憧憧往來,是固不足以語常久不息之事者。若文帝稍有帝王之天資,稍有帝王之地步,一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而晁錯輩刑名之說,未嘗一動其心,是不累于雜伯矣。使其以二三十年恭儉之心,而移之以求道,則後元氣象且將駸駸乎商周,進進乎唐虞。奈何帝之純心,又間于黃老之清淨,是以文帝僅得為漢唐之令主,而不得一儕於帝王,嗚呼!武帝、太宗,累于雜伯,君子固不敢以帝王事望之;文帝不為雜伯所累,而不能不累於異端,是則重可惜已!臣願陛下監漢唐之跡,必監漢唐之心,則今日之功化證效,將超漢唐數等矣。

  臣伏讀聖策曰:朕上嘉下樂,抑化裁推行有未至歟?臣有以見陛下念今日八者之務,而甚有望乎為道之驗也。臣聞天變之來,民怨招之也;人才之乏,士習蠱之也;兵力之弱,國計屈之也;虜寇之警,盜賊因之也。夫陛下以上嘉下樂之勤,夙興夜寐之勞,悵歲月之逾邁,亦欲以少見吾道之驗耳!俯視一世,未能差強人意,八者之弊,臣知陛下為此不滿也。陛下分而以八事問,臣合而以四事對,請得以熟數之於前。何謂天變之來,民怨招之也?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明畏自我民明威,人心之休戚,天心所因以為喜怒者也。熙甯間大旱,是時河陝流民入京師,監門鄭俠畫《流民圖》以獻,且曰:「陛下南征北伐,皆以勝捷之圖來上,料無一人以父母妻子遷移困頓皇皇不給之狀為圖以進者。覽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正欺君之罪。」上為之罷新法十八事,京師大雨八日。天人之交,間不容髮,載在經史,此類甚多。陛下以為今之民生何如邪?今之民生困矣,自瓊林大盈積於私貯而民困,自建章通天頻于營繕而民困,自獻助迭見於豪家巨室而民困,自和糴不間于閭閻下戶而民困,自所至貪官暴吏視吾民如家雞圈豕,惟所咀啖,而民困。嗚呼!東南民力竭矣!《書》曰:「怨豈在明,不見是圖。」今尚可謂之不見乎?《書》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今尚可謂之小乎?生斯世,為斯民,仰事俯育,亦欲各遂其父母妻子之樂,而操斧斤,淬鋒鍔,日夜思所以斬伐其命脈者,滔滔皆是。然則臘雪靳瑞,蟄雷愆期,月犯於木,星殞為石,以至土雨地震之變,無怪夫屢書不一書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為安民之道,則民生既和,天變或於是而弭矣。何謂人才之乏,士習蠱之也?臣聞窮之所養,達之所施,幼之所學,壯之所行,今日之修於家,他日之行于天子之庭者也。國初諸老嘗以厚士習為先務,寧收落韻之李迪,不取鑿說之賈邊;甯收直言之蘇轍,不取險怪之劉袴。建學校則必欲崇經術,複鄉舉則必欲參行藝,其後國子監取湖學法,建經學、治道、邊防、水利等齋,使學者因其名以求其實,當時如程頤、徐積、呂希哲,皆出其中。嗚呼!此元佑人物之所從出也。士習厚薄,最關人才,從古以來,其語如此。陛下以為今之士習何如邪?今之士大夫之家,有子而教之,方其幼也,則授其句讀,擇其不戾于時好、不震於有司者,俾熟複焉。及其長也,細書為工,累牘為富,持試於鄉校者,以是較藝於科舉者,以是取青紫而得車馬也,以是父兄之所教詔,師友之所講明,利而已矣!其能卓然自拔於流俗者,幾何人哉!心術既壞於未仕之前,則氣節可想於既仕之後,以之領郡邑,如之何責其為卓茂、黃霸?以之鎮一路,如之何責其為蘇章、何武?以之曳朝紳,如之何責其為汲黯、望之?奔競于勢要之路者無怪也,趨附於權貴之門者無怪也,牛維馬縶,狗苟蠅營,患得患失,無所不至者無怪也。悠悠風塵,靡靡俞俗,清芬消歇,濁滓橫流,惟皇降衷秉彝之懿,萌蘖于牛羊斧斤相尋之沖者,其有幾哉!厚今之人才,臣以為變今之士習而後可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為淑士之道,則士風一淳,人才或於是而可得矣。何謂兵力之弱?國計屈之也。謹按國史,治平間遣使募京畿淮南兵,司馬光言:邊臣之請兵無窮,朝廷之募兵無已,倉庫之粟帛有限,百姓之膏血有涯,願罷招禁軍,訓練舊有之兵,自可備禦。臣聞古今天下能免於弱者,必不能免於貧;能免於貧者,必不能免於弱。一利之興,一害之伏,未有交受其害者。今之兵財,則交受其害矣,自東海城築,而調淮兵以防海,則兩淮之兵不足;自襄樊複歸,而並荊兵以城襄,則荊湖之兵不足;自腥氣染于漢水,冤血濺於寶峰,而正軍忠義空於死徙者過半,則川蜀之兵又不足;江淮之兵又抽而入蜀,又抽而實荊,則下流之兵愈不足矣!荊湖之兵又分而策應,分而鎮撫,則上流之兵愈不足矣!夫國之所恃以自衛者,兵也,而今之兵不足如此,國安得而不弱哉!扶其弱而歸之強,則招兵之策,今日直有所不得已者。然召募方新,調度轉急;問之大農,大農無財;問之版曹,版曹無財;問之餉司,餉司無財。自歲幣銀絹外,未聞有畫一策為軍食計者,是則弱矣,而又未免於貧也。陛下自肝鬲近又創一安邊太平庫,專一供軍,此藝祖積縑帛以易賊首之心也,仁宗皇帝出錢帛以助兵革之心也。轉易之間,風采立異,前日之弱者可強矣。然飛芻挽粟,給餉饋糧,費於兵者幾何?而琳宮梵宇,照耀湖山,土木之費則漏卮也。列灶雲屯,樵蘇後爨,費於兵者幾何?而霓裳羽衣,靡金飾翠,宮庭之費則尾閭也。生熟口券,月給衣糧,費於兵者幾何?而量珠輦玉,幸寵希恩,戚畹之費則濫觴也。蓋天下之財專以供軍,則財未有不足者;第重之以浮費,重之以冗費,則財始瓶罄而罍恥矣,如此,則雖欲足兵,其何以給兵耶?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急求所以為節財之道,則財計以充,兵力或於是而可強矣。何謂虜寇之警?盜賊因之也。謹按國史,紹興間楊麼寇洞庭,連跨數郡,大將王篔不能制。時偽齊挾虜使李成寇襄漢,麼與交通,朝廷患之,始命嶽飛措置上流,已而逐李成,擒楊麼,而荊湖平。臣聞外之虜寇不能為中國患,而其來也,必待內之變;內之盜賊亦不能為中國患,而其起也,必將納外之侮。盜賊而至於通虜寇,則腹心之大患也已!今之所謂虜者固可畏矣,然而逼我蜀,則蜀帥策瀘水之勳;窺我淮,則淮帥奏維揚之凱;狼子野心,固不可以一捷止之。然使之無得棄去,則中國之技未為盡出其下,彼亦猶畏中國之有其人也。獨惟舊海,在天一隅,逆雛冗之者數年於茲,颶風瞬息,一葦可航,彼未必不朝夕為趨浙計。然而未能焉,短於舟,疏于水,懼吾唐島之有李寶在耳!然洞庭之湖,煙水沉寂,而浙右之湖,濤瀾沸驚,區區妖孽,且謂有楊麼之漸矣。得之京師之耆老,皆以為此寇出沒倏閃,往來翕霍,駕舟如飛,運柂如神,而我之舟師不及焉。夫東南之長技,莫如舟師,我之勝兀術於金山者以此,我之斃逆亮於採石者以此,而今此曹反挾之以制我,不武甚矣!萬一或出於楊麼之計,則前日李成之不得志于荊者,未必今日之不得志於浙也。曩聞山東薦饑,有司貪市榷之利,空蘇湖根本以資之,廷紳猶謂互易。安知無為其鄉道者?一夫登岸,萬事瓦裂。又聞魏村、江灣、福山三寨水軍,興販鹽課,以資逆雛,廷紳猶謂是。以捍衛之師,為商賈之事;以防拓之卒,開鄉道之門;憂時識治之見,往往如此!肘腋之蜂蠆,懷袖之蛇蠍,是其可以忽乎哉!陛下近者命發運兼憲,合兵財而一其權,是將為滅此朝食之圖矣。然屯海道者非無軍,控海道者非無將,徒有王筼數年之勞,未聞嶽飛八日之捷,子太叔平苻澤之盜,恐不如此。長此不已,臣懼為李成開地道也。臣願陛下持不息之心,求所以弭寇之道,則寇難一清,邊備或於是而可寬矣。

  臣伏讀聖策曰:「夫不息則久,久則征,今胡為而未征歟?變則通,通則久,今其可以屢更歟?」臣有以見陛下久于其道,而甚有感乎《中庸》大《易》之格言也。臣聞天久而不墜也以運,地久而不簹也以轉,水久而不腐也以流,日月星辰而常新也以行,天下之凡不息者皆以久也。《中庸》之不息,即所以為大《易》之變通;大《易》之變通,即所以驗《中庸》之不息。變通者之久,固肇於不息者之久也。蓋不息者其心,變通者其跡,其心不息,故其跡亦不息。遊乎六合之內,而縱論乎六合之外;生乎百世之下,而追想乎百世之上。神化天造,天運無端,發微不可見,充周不可窮,天地之所以變通,固自其不息者為之。聖人之久于其道,亦法天地而已矣!天地以不息而久,聖人亦以不息而久;外不息而言久焉,皆非所以久也。臣嘗讀《無逸》一書,見其享國之久者有四君焉,而其間三君為最久。臣求其所以久者:中宗之心,嚴恭寅畏也;高宗之心,不敢荒寧也;文王之心,無淫於逸,無游於畋也。是三君者,皆無逸而已矣,彼之無逸,臣之所謂不息也。一無逸而其效如此,然則不息者非所以久歟?陛下之行道,蓋非一朝夕之暫矣,寶紹以來,則涵養此道;端平以來,則發揮此道;嘉熙以來,則把握此道。嘉熙而淳佑,淳佑而寶佑,十餘年間無非持循此道之歲月。陛下處此也,庭燎未輝,臣知其宵衣以待;日中至昃,臣知其玉食弗遑;夜漏已下,臣知其丙枕無寐;聖人之運,亦可謂不息矣。然既往之不息者易,方來之不息者難;久而不息者易,愈久而愈不息者難。昕臨大庭,百辟星布,陛下之心,此時固不息矣;暗室屋漏之隱,試一警省,則亦能不息否乎?日禦經筵,學士雲集,陛下之心,此時固不息矣;宦官女子之近,試一循察,則亦能不息否乎?不息於外者,固不能保其不息於內;不息於此者,固不能保其不息於彼;乍勤乍怠,乍作乍輟,則不息之純心間矣。如此,則陛下雖欲久則證,臣知《中庸》九經之治,未可以朝夕見也;雖欲通則久,臣知《繫辭》十三卦之功,未可以歲月計也。淵蜎蠖之中,虛明應物之地,此全在陛下自斟酌、自執持,頃刻之力不繼,則懲久之功俱廢矣,可不戒哉!可不懼哉!

  陛下之所以策臣者悉矣,臣之所以忠於陛下者亦既略陳於前矣,而陛下策之篇終複曰:「子大夫熟之複之,勿激勿泛,以副朕詳延之意。」臣伏讀聖策至此,陛下所謂詳延之意,蓋可識已夫!陛下自即位以來,未嘗以直言罪士,不惟不罪之以直言,而且導之以直言。臣等嘗恨無由以至天子之庭,以吐其素所蓄積,幸見錄於有司,得以借玉階方寸地,此正臣等披露肺肝之日也。方將明目張膽,謇謇諤諤,言天下事,陛下乃戒之以「勿激勿泛」。夫泛固不切矣,若夫激者,忠之所發也,陛下胡並與激者之言而厭之邪?厭激者之言,則是將胥臣等而為容容唯唯之歸邪?然則臣將為激者歟?將為泛者歟?抑將遷就陛下之說,而姑為不激不泛者歟?雖然,奉對大庭,而不激不泛者固有之矣,臣於漢得一人焉,曰:董仲舒。方武帝之策仲舒也,慨然以欲聞大道之要為問,帝之求道其心蓋甚銳矣。然道以大言,帝將求之虛無渺冥之鄉也,使仲舒於此,過言之則激,淺言之則泛,仲舒不激不泛,得一說曰:正心。武帝方將求之虛無渺冥之鄉,仲舒乃告之以真實淺近之理,茲陛下所謂切至之論也。奈何武帝自恃其區區英明之資,超偉之識,謂其自足以淩跨六合,籠駕八表,而顧如此語忽焉!仲舒以江都去,而武帝所與論道者,他有人矣,臣固嘗為武帝惜也。堂堂天朝,固非漢比,而臣之賢亦萬不及仲舒,然亦不敢激,不敢泛,切於聖問之所謂道者,而得二說焉,以為陛下獻,陛下試采覽焉。一曰:重宰相,以開公道之門。臣聞公道在天地間,不可一日壅閼,所以昭蘇而滌決之者,宰相責也。然扶公道者,宰相之責;而主公道者,天子之事。天子而侵宰相之權,則公道已矣。三省樞密謂之朝廷,天子所與謀大政,出大令之地也。政令不出於中書,昔人謂之斜封墨敕,非盛世事。國初,三省紀綱甚正,中書造命,門下審覆,尚書奉行,宮府之事,無一不統于宰相。是以李沆猶得以焚立妃之詔,王旦猶得以沮節度之除,韓琦猶得出空頭敕,以逐內侍,杜衍猶得封還內降,以裁僥倖,蓋宰相之權尊,則公道始有所依而立也。今陛下之所以為公道計者非不悉矣,以夤緣戒外戚,是以公道責外戚也;以裁制戒內司,是以公道責內司也;以舍法用例戒群臣,是以公道責外廷也。雷霆發蔀,星日燭幽,天下於此咸服陛下之明。然或謂比年以來,大庭除授於義有所未安,於法有所未便者,悉以聖旨行之。不惟諸司升補,上瀆宸奎;而統帥躐級,閣職超遷,亦以夤緣而得恩澤矣。不惟奸贓湔洗,上勞渙汗;而選人通籍,奸胥逭刑,亦以鑽刺而拜寵命矣。甚至閭閻瑣屑之鬥訟,皂隸猥賤之干求,悉達內庭,盡由中降,此何等蟣虱事,而陛下以身親之。大臣袴于為奉承風旨之官,三省袴于為奉行文書之府,臣恐天下公道自此壅矣。景佑間罷內降,凡詔令皆出中書樞密院,仁祖之所以主張公道者如此。今進言者猶以事當間出睿斷為說,嗚呼!此亦韓絳告仁祖之辭也。「朕固不憚自有處分,不如先盡大臣之慮而行之。」仁祖之所以諭絳者何說也?奈何複以絳之說啟人主,以奪中書之權?是何心哉!宣靖間創御筆之令,蔡京坐東廊,專以奉行御筆為職,其後童貫、梁師成用事,而天地為之分裂者數世,是可鑒矣!臣願陛下重宰相之權,正中書之體,凡內批必經由中書樞密院,如先朝故事,則天下幸甚!宗社幸甚!二曰:收君子,以壽直道之脈。臣聞直道在天地間,不可一日頹靡,所以光明而張主之者,君子責也。然扶直道者,君子之責;而主直道者,人君之事。人君而至於沮君子之氣,則直道已矣!夫不直則道不見。君子者直道之倡也,直道一倡于君子。昔人謂之鳳鳴朝陽,以為清朝賀。國朝君子氣節大振,有「魚頭參政」,有「鶻擊台諫」,有「鐵面禦史」,軍國之事無一不得言于君子。是以司馬光猶得以殛守忠之奸,劉摯猶得以折李憲之橫,范祖禹猶得以罪宋用臣,張震猶得以擊龍太淵、曾覿,蓋君子之氣伸,則直道始有所附而行也。今陛下之所以為直道計者非不至矣,月有供課,是以直道望諫官也;日有輪劄,是以直道望廷臣也。有轉對,有請對,有非時召對,是以直道望公卿百執事也。江海納汙,山藪藏疾,天下於此咸服陛下之量。然或謂比年以來,外廷議論於己有所未協,於情有所未忍者,悉以聖意斷之。不惟言及乘輿,上勤節貼,而小小予奪,小小廢置,亦且寢罷不報矣。不惟事關廊廟,上煩調停,而小小抨彈,小小糾劾,亦且宣諭不已矣。甚者意涉區區之貂榼,論侵瑣瑣之姻婭,不恤公議,反出諫臣,此何等狐鼠輩,而陛下以身庇之!禦史至於來和事之譏,台吏至於重訖了之報,臣恐天下之直道,自此沮矣!康定間歐陽修以言事出,未幾即召以諫院;至和間唐介以言事貶,未幾即除以諫官,仁祖之所以主直道者如此!今進言者猶以台諫之勢日橫為疑,嗚呼!茲非富弼忠於仁祖之意也。弼傾身下士,甯以宰相受台諫風旨,弼之自處何如也!奈何不知弼之意,反啟人君以厭君子之言?是何心哉!元符間,置看詳理訴所,而士大夫得罪者八百餘家,其後鄒浩、陳瓘去國,無一人敢為天下伸一喙者。是可鑒已!臣願陛下壯正人之氣,養公論之鋒,凡以直言去者,悉召之於霜台、烏府中,如先朝故事,則天下幸甚!宗社幸甚!蓋「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自古帝王行道者無先於此也。臣來自山林,有懷欲吐,陛下悵然疑吾道之迂遠,且慨論乎古今功化之淺深,證效之遲速,而若有大不滿於今日者,臣則以為非行道之罪也。公道不在中書,直道不在台諫,是以陛下行道用力處雖勞,而未遽食道之報耳!果使中書得以公道總政要,台諫得以直道糾官邪,則陛下雖端冕凝旒於穆清之上,所謂功化證效,可以立見;何至積三十餘年之工力,而志勤道遠,渺焉未有際邪?臣始以「不息」二字為陛下勉,終以公道、直道為陛下獻。陛下萬袴之暇,儻於是而加三思,則躋帝王,軼漢唐,由此其階也已!臣賦性疏愚,不識忌諱,握筆至此,不自知其言之過於激,亦不自知其言之過於泛。冒犯天威,罪在不赦,惟陛下留神。臣謹對。

  (廷試前兩日,先生苦河魚,且不能食。試之日,醜寅間強起,乘籃輿趨馳道外,幾不能支吾。至昕,諸進士趨麗正門之旁門,先生隨群擁並而入,頂踵汗流,頓覺蘇醒。至殿廊,恭受禦策題,就題命意,文思湧泉,運筆如飛,所對且萬言,未時已出矣。或謂有神物者蕩滌其中,以吐其奇,是豈偶然之故哉!道體堂謹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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