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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2)


  楊君謙為儀部主事,與郎中不相得,因謝病歸。久之,病良已,起複除原官。循吉多病而好讀書,最不喜人間酬應,嘗開卷至得意,因起踔掉不休,人遂相目呼顛主事雲。複官彌月,再乞病告,吏部以格不可,曰:「郎病已,複病耶?安得告?而可為者致仕耳。」循吉恚曰:「吾難致仕何!」即自謐罷,時僅三十餘。既以歸,益亡順外事,而蹤蹤益詭怪寡合,出敝冠服羸與馬,故以起人易而更侮之,又級文章語中傷人。正德末,循吉老且貧,嘗識伶臧賢,為上所幸愛。上一日問:「誰為善詞者?與偕來。」賢頓首曰:「故主事楊循吉,吳人也,善詞。」上輒為詔起循吉。郡邑守令心知故,強前為循吉治裝,見循吉冠武人冠,韎韐戎錦,已怪之。又乘勢語多侵守令。已見上畢,上每有所幸燕,令循吉應制為新聲,鹹稱旨受賞,然賞亡異伶伍。又不授循吉官與秩,間謂曰:「若嫻樂,能為伶長乎?」循吉愧悔,汗洽背,謀於賢,乃以他語懇上放歸。歸益不自懌,諸後進少年非薄之,亡禮問者。而其文亦漸落,不復進。卒窮老以死,所著《奚囊雜纂》,未成書。

  祝希哲生而右手指枝,因自號枝指生。為人好酒色六博,不修行檢。嘗傅粉黛,從優伶酒間度新聲,俠少年好慕之,多齎金遊允明甚洽。舉鄉薦,從春官試下第。是時海內漸熟允明名,索其文及書者接踵。或輦金幣至門,允明輒以疾辭不見,然允明多醉,伎館中掩之,雖累紙可得,而家故給,以不問僮奴作業。又捐業蓄古法書名籍,售者或故昂直欺之,弗算。至或留客,計無所出酒,窘甚,以所蓄易置,得初直什一二耳。當其窘時,黠者持少錢米乞文及手書輒與,已小饒,更自貴也。嘗遺黑貂裘甚美,欲市之,或曰:「青女至矣,何故市之?」允明曰:「昨蒼頭言始識,不市而忘,敝之篋,何益?」後拜廣中邑令歸,所請受橐中裝可千金,歸日張酒,呼故狎遊宴,歌呼為壽,不兩年都盡矣。允明好負逋責,出則群萃而訶誶者至接踵,竟弗顧去。

  唐伯虎與裡中生張夢晉善。張才大不及唐,而放誕過之,恒曰:「日休小豎子耳,尚能稱醉士,我獨不耶!」一日遊虎丘,會數賈飲山上亭,且詠。靈曰:「此養物技不過弄杯酒間具,何當論詩,我且戲之。」事更衣為丐者,上丐賈。食已,前請曰:「謬勞君食,無以報。雖不能句,而以狗尾續,柰何?」賈大笑,漫舉詠中事試之,如響。賈不測,始令賡。張複丐酒,連舉大白十數,揮毫頃而成百首,不謝竟去。易維蘿陰下,賈陰使人伺之,無見也,大駭,以為神仙雲。張度賈遠則上亭,朱衣金目,作胡人舞,形狀殊絕。伯虎舉鄉試第一,坐事免。家以好酒益落,有妒婦,斥去之,以故愈自棄不得。嘗作《答文征明書》及《桃花庵歌》,見者靡不酸鼻也。

  文征仲太史有戒不為人作詩文書畫者三:一諸王國,一中貴人,一外夷。生平不近女色,不干謁公府,不通宰執書,誠吾吳傑出者也。吾少年時不經事,意輕其詩文,雖與酬酢,而甚鹵莽。年來人其次孫請,為作傳,亦足稱懺悔文耳。

  長沙公少為詩有聲,既得大位,愈自喜,攜拔少年輕俊者,一時爭慕歸之。雖模楷不足,而鼓舞攸賴。長沙之於何李也,其陳涉之啟漢高乎?獻吉才氣高雄,風骨遒利,天授既奇,師法復古,手辟草昧,為一代詞人之冠。要其所詣,亦可略陳。騷賦上擬屈宋,下及六朝,根委有餘,精思未極。擬樂府自魏而後有逼真者,然不如自運,滔滔莽莽。《選》體、建安以至李杜,無所不有,第于謝監未是初日芙蓉,僅作顏光祿耳。七言歌行縱橫如意,開闔有法,最為合作。五言律及五七言絕時詣妙境,七言雄渾豪麗,深於少陵,抵掌捧心,不能厭服眾志。文酷亻放左氏司馬,敘事則奇,持論則短,間出應酬,頗傷率易。

  仲默才秀于李氏,而不能如其大。又義取師心,功期舍筏,以故有弱調而無累句。詩體翩翩,俱在雁行。顧華玉稱其「咳唾珠璣,人倫之雋」。騷賦啟發擬六朝者頗佳,他文促薄,似未稱是。

  昌穀少即摛詞,文匠齊梁,詩沿晚季,迨舉進士,見獻吉大悔改。其樂府、《選》體、歌行、絕句,咀六朝之精旨,采唐初之妙則,天才高朗,英英獨照。律體微乖整栗,亦是浩然太白之遺也。《騷》誄頌劄,宛爾潘陸,惜微短耳。今中原豪傑,師尊獻吉;後俊開敏,服膺何生;三吳輕雋,複為昌穀左袒。摘瑕攻纇,以模剽病李,不知李才大固苞何孕徐不掩瑜也,李所不足者,刪之則精;二子所不足者,加我數年,亦未至矣。

  徐昌穀有六朝之才而無其學,楊用修有六朝之學而非其才。薛君采才不如徐,學不如楊,而小撮其短,又事事不如何李,樂府、五言古可得伯仲耳。

  昌穀之於詩也,黃鵠之於鳥,瓊瑤之于石,松桂之於木也。高叔嗣空谷之幽蘭,崇庭之鼎彝也。高季迪之流暢,邊庭實之開麗,鄭繼之之雄健,王衡之宏大,孫太初之奇拔,顧華玉之和適,李賓之之通爽,馬仲房之華整,皆其次也,可謂兼能而不足。薛君采俞仲蔚之于五言古,王稚欽吳明卿之於五言律,又明卿子與之於七言律,高子業之于五言古近體,各極妙境,可謂專至而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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