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世貞 > 嘉靖以來首輔傳 | 上頁 下頁
申時行(3)


  又半歲,當大察,屬南京吏部都察院去之。時尚書何寬與郎中李巳比,而並譴司業張位。位特以居正聞喪有所刺譏,其望實甚著。以王篆屬,不敢抗。李巳素有直聳聲,人為之恨且惜。居正聞位譴,亦不悅曰:「何至乃爾!」而是時抗居正者穆思孝、鄒元標皆已遠戍,督撫大臣故折挫之使不堪,冀以聞于居正取一快。而王篆旦夕侍居正,知其不釋意于劉台,台之歸,頗不理於鄉人口。於是乘間使其鄉禦史賀一桂嗾怨家疏其盜邊銀不法數事。於是江西之巡撫王宗載、巡按陳某下有司悉為之證實。而遼東巡按于景昌傅會之,坐遠戍而系追其贓金,又系其父子竭產以償。不得,則別以富人犯法者寬其罪,使為之償,而後遣戍至嶺外。無何,飲於其戍主所,歸而暴得疾以死。或曰:戍主有所受,毒之也。

  而是時王錫爵歸省,久之不出,其女得道仙去,有所奉大士上真,俾錫爵與其友人大理卿王世貞築室于城南居之,而女仙之蛻附焉。錫爵、世貞為之傳,語頗傳京師。給事中牛維垣、禦史孫承南,故嘗客曾省吾,謂此奇貨,可以贄居正也。省吾遂為維垣具草,與承南先後論錫爵等,語甚危,冀以搖動上意。事下禮部,而尚書徐學謨方思所以報居正,攘臂謂:「此妖孽不可長也」,具槁欲大有處。而慈聖在西宮聞之不懌,使中貴人張宏語居正「神仙者,何預人事?」而言路批劾之。

  居正意絀,而學謨方盛氣見居正,笑謂:「此二人者,皆君鄉人,事甚小,不足道。」學謨薨然而退,遂停寢。而南給事中吳之美輩,複吠聲有言,報聞而已。而趙用賢、吳中行亦與錫爵家近,王篆與省吾意未慊,則風陳炌使用。故嘗請奪情禦史曾士楚按吳,使伺用賢、中行短而甘心焉,因以孽錫爵、士楚之吳初為禦史,新脅於長,不得已具疏,而中悔之。既至,歎曰:「吾向者猶豢彘也,而今乃使我鷹犬耶?且吾已愧之人,複安敢愧之天!」因絕不複問,移疾歸。而居正竟亦無他。

  有狂生吳士期者,寧國人也,與沈懋學善,懋學亦移疾裡居。而士期常欲走京師上書,有所規于居正,而懋學止之矣,其語頗流聞。而吳中輕薄子偽為故都禦史海瑞論劾居正罪惡,亦傳至甯國,而有梓之者。操江都禦史胡檟屬同知龍宗武使究其人,不得,則執士期以塞。而檟知其為懋學友也,使宗武捕而引懋學,且報居正,欲自以為功。而居正意不欲彰聞,曰:「小豎子耳,何足煩白簡。」王篆則貽書宗武,必令引懋學,而宗武不可,乃饑死其人於獄,而寢其事。

  王篆,思所以媚居正,與尚書王國光謀曰:「彼前後上疏戍斥者,皆壬夫也,而意未嘗一日忘複用。欲杜之,則莫若中之考察之例。」於是因大覲,疏請錄諸戍斥者姓名於察吏後而榜之,以示不收。居正悅,報可。諸戍斥人皆非外僚,不當從覲察。而戍者已重於察吏,不當榜。即榜而異日安能以例杜其用也?人謂居正敏識人也,而昏誖若此,知其不久矣。上之初即位,馮保朝夕視起居,擁護提抱,差有力焉。小所扞格,即以聞慈聖。而慈聖素誨上嚴,切責之甚苦,且曰:「內庭可耳,即使張先生聞之,奈何?」

  於是上嚴重居正,而馮保意自得,所以事上,不能一切順,上漸長而厭之。保內恃太后,外挾居正,待上左右贄禦殊苛峻,小與上狎,輒牽下加笞責。諸有財力可資藉,監局多持不與,而與所私門下閽張大受輩,使為上耳目,頗倚保勢,藐上左右。如孫海、客用則乾清宮之用事者,孫德秀、溫泰,司禮之參伍,周海則兵仗之領局者也,皆貴幸,善為媚,而不甘保之見淩。上頗好馳騎,挽強弩擊劍,豪飲至醉,海等以言激之,上怒甚,睨視其側有二監,皆保養子,手劍殺之,即騎而馳之保所,呼而複欲殺之。保已知其事,懼,擁大石支門。會上醉已甚,扶歸,熟寐至曉,保亟趨謁慈聖,為膚受語,慈聖且怒且駭,召上跪而詰責之,語不可聞。

  上哭謝罪曰:「此孫海、客用誘我耳。」慈聖乃使保捕海用,杖而逐之。南京為小火者發孝陵種菜,而盡收乾清宮所蓄兵仗鑰之庫,且使上手書詔自責,諭內閣。居正請於上,謂海用處之輕,複削為淨軍。而有疏條海用與德秀、泰及周海,請並逐之。其司監中貴及內侍皆勒令自陳,上裁去留。因勸上戒遊宴以重起居,專精神以廣胤嗣,節賞賚以省浮費,卻珍玩以端好尚,親萬幾以明庶政,勤講學以資治理。上迫于太后,不得已皆報可。以是左右親信之為狎,而他失馮保意者,所餘無幾矣。

  居正當上初,嘗纂古君人治亂之事,而條治者八十一,亂者三十六,以應陰陽之數,繪而為圖,以俗語解之,使易曉。至是,複屬儒臣紀高皇帝及《列聖寶訓》《實錄》,分類而成書。凡四十:

  曰創業艱難,曰勵精圖治,曰勤學,曰敬天,曰法祖,曰保民,曰謹祭祀,曰崇孝敬,曰端好尚,曰慎起居;
  曰戒遊佚,曰正宮闈,曰教儲貳,曰睦宗藩,曰親賢臣,曰去邪奸,曰納諫,曰理財,曰守法,曰警戒;
  曰務實,曰正紀綱,曰審官,曰久任,曰重守令,曰馭近習,曰待外戚,曰重農,曰興教化,曰明賞罰;
  曰信詔令,曰謹名分,曰裁貢獻,曰慎賞賚,曰敦節儉,曰慎刑獄,曰褒功德,曰屏異端,曰飭武備,曰備邊境。

  其辭多檢切,請以經筵之暇進講。又請立起居注,紀上言動及朝內外事,為修史張本。日用翰林臣四員入直,應制詩文及備顧問,上皆優詔許。旋以滿十二載奏最,上為召吏部、禮部二部傳諭:「元輔居正受先帝顧命,夙夜在公,任事任怨,雖稱十二年滿,實在閣十五年,忠勳異常,恩典宜厚。」

  尋使司禮中貴張成賜白金三百兩,彩幣四十,皆有副,坐蟒、蟠蟒各一襲,酒六十瓶,鈔十萬貫,饌羞五卓,羊、豕、鵝、雞、餳、蜜、油面、棗、果、薪、燭之類,多以千百計。手勅褒諭,稱其「精忠大勳,朕言不能盡,官不能酬。」及吏、禮二部議上,加上柱國、太傅,支伯爵俸,仍加歲米二百石,予一子尚寶司丞,給四代誥命,下璽書褒美,錫宴禮部,疏辭上柱國及伯爵俸而已。明興,文臣無直拜三公者,謂居正當力辭。至是皆驚怪,以為且必封公侯,加九錫。而居正亦益汰,毋論六卿,其視四維等,若不屑與稱僚宷者。四維等事之益謹,而居正則亦已病矣。病得之多,禦內而不給,則日餌房中藥;發強陽而燥,則又飲寒劑泄之。其下成痔,而脾弱不能進食,使醫治痔小效。尋下壅結而不能暢,不獲已,複用寒劑泄之,遂不禁去若脂膏者,而大腸亦遂出,日以羸削。

  上時下諭問疾,大出金帛以為醫藥資,凡四閱月,竟不愈。而自六卿大臣、翰林、言路、部曹,下至官吏冗散,亡不設齋醮祠廟為居正祈禱者,吏部尚書而下,舍職業而朝夕奔走。仲夏曝身赤日中,延至南都,山、陝、楚、汴、淮漕、撫按、藩臬,亡不醮矣。居正深居不出,欲使知之,則合賂其家人以達,取一啟齒而已。上始令四維等理閣中細務,而大事猶即家令居正平章。居正始自力,而其後憊甚,不能遍閱,然尚不使四維等參之。遼東複以大捷聞,居正遂進太師,歲加祿二百石,子為指揮僉事者進同知,而四維亦加少傅、太子太師、建極殿大學士,時行加太子太保。居正病益𧮭不可為,乃疏乞歸。上複優詔慰留,稱之為「太師張太岳先生。」居正度不起,而上亦使人問可次入閣者。居正首薦前禮部尚書潘晟,次則尚書梁夣龍、侍郎余有丁、許國、陳經邦,而複薦尚書徐學謨、曾省吾、徐學顏,侍郎王篆等皆可大用,而指王錫爵為奸邪。

  上為黏之禦屏。晟雖居正故識,然不甚重之,而馮保晟故所授書者也,強居正使薦之。時居正已昏甚,不能有所主矣。居正待其子弟嚴,每三五日入問安,頷之而已,不交一言。而以貌羸甚,惡人見之,臥帷中,至明不聞聲,家人怪而發焉,則氣絕矣。訃聞,上愴悼輟朝,賜齋檀麻布五百匹,米二百石,兩宮麻布二百匹,米二百石。又與潞王合賻白金二千三百兩,香及油為斤者、燭為對者以千計,薪為斤者以數萬計,祭九壇,複增七壇,大約視國公之兼師傅者。贈上柱國,諡文忠,遣營葬,仍命京堂之四品者、錦衣之在堂上者護喪歸。其子編修嗣修等疏辭謝,上報諭:「朕念先生受先帝顧命,鞠躬盡瘁,歿而後已,忠勞可憫。遣司禮中貴人陳政護喪歸」,俱令馳驛。居正之喪與輜重凡七十餘艘,用夫三千餘人,前後十餘裡不絕。於是四維始為政,而事漸變矣。馮保亟為上言,起潘晟為武英殿大學士,使行人即家召之,馳驛來京。晟鄙而貪,士論所不齒,一旦脫廢籍大用,亡不姍且笑之者,而益以追恨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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