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世貞 > 嘉靖以來首輔傳 | 上頁 下頁
張四維(2)


  上加恩居正,雖踰於他相數十倍,然未嘗有意留之。而居正出,錯愕無專見。而最厚者,同年戶部侍郎李幼孜等倡諛辭,謂:上沖年,不能親萬幾,不可一日無相公,何忍舍而遠去?遂以奪情之說進,而居正惑矣。故事,首輔去位之三日,則次輔遷坐左,而翰林諸僚吏衣緋以謁。至是,諸僚吏皆衣緋入調,陽椎不識物情,雖不遷坐左,而不先期止其僚入揖。有報居正者,謂翰林皆衣緋入閣矣。居正恚,謂:我尚在,而不復少顧忌,即一旦出春明門,何望更入?乃陽上疏請乞守制,而露意馮保,使固留之。時有識者皆以為非,然而不敢言之朝。而王錫爵與其僚張位、趙志皋、吳中行、趙用賢、習孔教、沈懋學輩,皆以為不可。懋學移書李幼孜,責使諫止,且責給事、禦史不言。幼孜唯唯而已,而泄之居正。

  居正怒甚。時上遣吏部尚書張瀚慰留居正,宣旨畢,瀚在吏部,其事居正無不茅靡,且以汙濫數為言官所謫,藉居正以安,不敢以居正奪情為是。而左都禦史陳㻸,北人也,倡六部請留居正,禮部馬自強頗持之,未上而居正恚,則請於上,謂瀚昏耄,敕令致仕矣。禦史曾士楚等遂上章請留居正。吏科陳三謨,故居正客也,而迫于同事者小遲,聞居正之怒,因蒲伏謁居正,涕泣求解,俄而疏亦上矣。用賢不能平,約中行具疏勒居正歸,除服而後用之,然其辭緩。而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繼之,則稍峻,且傍刺譏居正他事。疏上,留中不出。馮保蓋欲取居正指,而居正怒,不知所為,將擬加重辟。

  於是王錫爵要申時行謁居正而請解,時行不可。錫爵乃獨身往質居正於喪所,辭甚峻。居正勃窣,且拜且言曰:「上強留我,而諸曹子力逐我,我何以處?使有尺刃在,我且自刎矣。」錫爵辭不可。已而居正揖之出,則進士鄒元標者,複上章極言:「居正以元宰而首斁大倫,何以師表天下?且其人非能以仁義輔人主,不過智力把持耳,用之何所利?」前是,上已下旨廷杖艾穆、思孝八十,謫遠戍,用賢、中行六十為編氓。而元標袖疏草入左掖門,睹諸臣宛轉血肉,心不為懾。疏上,而中外壯之。得旨杖戍如穆、思孝,皆頻絕而蘇。時彗星從東南方起,長亙天,無所不掃,人情洶洶,久不曉有奪情事,特創起,而諸言者皆得罪,以為居正實應之。街議巷謫,至作謗書,懸之兩長安通道,謂居正且反。

  居正不得已,乃草詔戒勵群臣,諭「所以留居正而罪言者,意再及之,必誅無赦。」馮保為請于上,宣之朝,謗稍息。於是使居正子編修嗣修與司禮大璫魏朝馳傳往代司喪,而禮部主事曹詰並為治祭,工部主事徐應聘治葬。居正請不造朝,而以青衣、素服、角帶入閣理政,及侍經筵講讀。又請辭歲俸,上許之,而日給酒饌二席,月給白粲十石,香油各百觔,燭三百枝,茶三十觔,鹽百觔,薪炭稱是,計直踰於奉賜矣。

  始居正自矯飾,雖不能無任情,而英敏善斷,辟闔揮霍,庶幾以為有魏相、姚元之風。而其客面諛之,謂漢、唐所未睹見,至相率而有伊、周之目。居正亦雅自負不世出,為劉台等所擿,志意漸恍惚,而至是始知天下之不見與,思以威權刦之,益無所顧忌。居平謂:「羅倫小豎子,何所知,其書當投廁中。」蓋先朝成化前,朝臣稍有事寄者,無所不奪情。自閣臣李賢奪,而羅倫以修撰非之,其言雖不行,而嗣後人稍自知愛,非兵革無有言奪者矣。居正之聞喪,薦紳先生傳錄倫疏紙幾貴,居正知之,以故追恨倫。而亡何,上且舉大婚禮。故事,諸授冊遣聘,皆勳臣主之,而首輔為副使。居正以有服不當與,慈聖亦疑之,而使中貴人問居正,恐難於易吉。居正豔其事,乃曰:「為天下母,國之大事,孰有重者?且居正受上恩厚,即令之赴湯火不辭,而僅即暫時吉乎?」

  於是居正遂被紫橫玉以從事,凡十餘日夜。給事中李淶疏謂:「使居正不服吉,不可以將禮。將禮而服吉,恐非上所以處居正,與居正所以自處。夫吉禮非金革比也,閣部大臣皆可使,不止一居正也。上苟惜居正,幸更之。」居正赧甚,恚淶,以其辭直,姑切責而付吏部處淶,尋補按察僉事出矣。錫爵意益憤憤,請以省覲告。人謂:「相君不有父,而君故省父,以形若短,且君何以責相君深乎?」錫爵曰:「吾自知父,不知有相君。且相君之自為情而自奪之。夫上奪之可也,今乃徼太后、中貴人以要上。即如所請,不入朝,不衣錦可也,而今且衣錦而從吉。即從吉,吾意其顙之有泚,而顧揚揚自誇詡,謂人何幸躬逢其盛。」

  於是竟請告以歸。故事,大婚禮成,閣臣第有賞而無遷拜。居正知馮保諸中貴欲得之,思以為恩市,而身力辭之以釣奇,乃擬調陽進建極殿大學士,兼支尚書俸,張四維加少保兼武英殿大學士,仍各錄一子中書舍人,而馮保等皆加秩蔭敘矣。上果謂居正讓而有禮,賜璽書褒諭,累百餘言,命吏部候服除而援旨以請。已,報遼東捷,賜居正白金百兩,彩幣八有副。先是,上所賜劄稱「元輔」,或稱「先生」而不名。稱「先生」者獨孝廟,然面諭則有之,不以施筆劄。至是始兼稱元輔張少師先生,且待以師禮。而居正有奏謝,亦自負以為帝者師,且引贊拜不名之禮,隱然兼蕭何、子房而有之。

  人謂居正傲於上而卑于馮保,即陳、蹇所不論也。居正見人情已定,乃始乞歸葬。其疏再上,始允。使尚寶司少卿鄭欽、錦衣衛指揮僉事史繼書護歸,以一月為期,葬畢即上道。仍命撫臣、按臣諸臣先期馳報,璽書敦諭,范白金為印記,曰:「帝賚忠良」以賜之,如先朝楊士奇、張孚敬例,得密封言事。仍戒內閣臣調陽等,有大事毋得專決,仍馳驛之江陵,聽張先生處分。人謂古稱伴食,同事則有之,未有伴食於三千裡外者。以調陽四維當拂衣,而調陽獨怏怏不樂,然未能果也。

  始居正念以閣臣裡居者,高拱在,未嘗一日忘,而殷士儋多左右與援,或能乘間以出。謂徐階老易待,擬薦之自代。遣人布腹心於階,階諸子且信之。而居正複自念階出而居正被召還任,名位固相等。而階前輩受業師,不敢踞其上。乃請廣內閣員,詔即令居正推。乃疏推太子少保、禮部尚書馬自強,吏部右侍郎兼侍讀學士申時行,而時行已加太子賓客,忘不入銜。且謂:「自強資深,當加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時行資稍淺,當以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詔如之,其辭同張四維。自強抗直,數與居正左,自分不敢望之人,以居正是舉稍不易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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