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世貞 > 嘉靖以來首輔傳 | 上頁 下頁
張居正(1)


  張居正字時大,湖廣之江陵人也。少穎敏絕人,為諸生渺小。而是時尚書顧璘撫楚,行郡而試其文,奇之。已得召見,複大奇之,曰:「此兒國器也。」遺以金錢為膏油費。明年舉于鄉,謁謝,璘解所系犀帶以贈,而曰:「為若異時圍腰飾,然當且玉,不足久溷也。」自是又六年而登進士高第,改翰林院庶吉士。是時為嘉靖之丁未戊申間,諸進士多談詩為古文,以西京開元相砥礪,而居正獨夷然不屑也。與人多墨墨濳求國家典故與政務之要切者衷之,時時稱《老》《易》,以為能得其用。諸老先生如徐階輩皆器重其人,相推許,遂得授編修。尋以妻喪請急歸,亡何還職。

  居正為人頎而秀眉目,美須,須幾至腹,沉深有城府,莫能測也。時嚴嵩為首輔,而忌徐階,為階者皆避匿,而居正行意自如。嘗考會試,而其門生自喜客於嵩,能得嵩意。居正眾斥之曰:「李樹不代桃僵耶?亟去,毋辱吾門。」眾稍莊憚之。而有天幸毋為嵩耳目者,嵩顧亦稱居正。久之,遷右春坊右中允,領國子司業事。居正待諸生嚴,無所寬假,而獨與祭酒高拱善,相期以相業。尋還理坊事,遂以選侍裕邸講讀。王頗賢之,邸中中貴亦無不賢居正者。而李芳數從問書義,頗及天下事。尋進右諭德兼侍讀,預修冰樂大典,複預修興都志,始解裕邸講。進翰林院侍讀學士,領院事。時階代嚴嵩首輔,盡以志事委居正,而其所具槁草輒為輔臣袁煒所削。及煒卒,階乃複從居正草進於上。上意不懌,亡遷賞。然中外目屬居正,謂:「必大用矣。」世宗崩,階草遺詔,頗引以共謀,事具階傳。

  居正尋遷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月余,與裕邸故講臣陳以勤俱入閣。而居正為吏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尋充《世宗實錄》總裁。經筵開,為同知經筵事。至秋,進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亡何,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去學士之五品,僅歲餘而至一品。其登進之速,雖張、桂不能過也。時年僅四十三。當居正之進閣,閣臣凡七人,徐階最為老宿,與李春芳皆好折節禮士。郭朴、陳以勤皆忠厚長者。獨高拱狠躁而不得志,于言路稍絀,尋引去。居正最後拜,獨謂輔相體當尊重,於朝堂倨見九卿,他亦無所延納,而間出一語輒中的。人以是愈畏憚之,重於他相矣。徐階既去位,而春芳代居正,意狎視之,以為不足與有為。而大學士趙貞吉入,其位居居正下。然自負長輩而材,間呼居正「張子。」有所語朝事,則曰:「唉,非爾少年輩所解。」居正內恨,不復答。而與中貴人李芳輩謀,召用高拱,俾領吏部計,以扼貞吉,而奪春、芳政。拱至,益與居正善。當是時,天子頗好游而重武。居正上疏言六事。

  其一曰簡議論。謂:「朝廷之間,議論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蹠,或前後背馳,或毀譽矛盾,是非淆乎唇吻,用舍決於愛憎,政多紛更,事鮮統紀。大抵事無全利,亦無全害,有所長亦有所短。要在權利害之多寡,酌長短之輕重,斷而行之,信而任之。」

  二曰振紀綱。謂:「近年以來,紀綱不肅,法度不行,上下務為姑息,百事悉從委徇,以模棱兩可為調停,以委曲遷就為善處。刑法之加,惟在微賤,庶人之議,反重朝廷。賈誼所謂蹠戾者,欲上攬乾綱,張紀律。法所當加,雖貴近不宥;事有所枉,雖疏賤必伸。」

  三曰重詔令。謂:「天子之號令,譬之風霆,若風不能動,而霆不能擊,則乾坤之用息,造化之機滯。欲部院覆奏者,數日即報,不得諉之撫按。行撫按議處者,嚴令期限,不得延緩停閣。」

  四曰核名實。謂:「今用人者,稱人之才,不必試之以事,任之以事,不必更考其成。至於僨事之時,人未必明正其罪。椎魯少文者無用而見譏,大言無當者虛聲而竊譽,倜儻抗直者忤時而難合,脂韋逢迎者巧宦而易容。或以卑微見忽,或以名高見崇,或因一善而借資終身,或因一疵而取病眾口。官不久任,事不責成,更調太繁,遷轉太驟,資格太拘,毀譽太易。欲以嚴考課、審名實責之吏部,官各久任,毋遽遷轉。」

  五曰固邦本。謂:「近以蠲賦至半,國用不足,邊費重大,內帑空乏,分道檢括,庫藏盡掃,以致水旱災傷坐視而不能振,用兵餉百出而不能支。欲上停免一切不急工程,無征辦,精擇守令,講求出納,其分道之使,一切取回。」

  六曰飭武備。則欲上修祖宗大閱故事,張皇六師,躬賜校肄,旌別技勇,汰易老弱。

  疏上,褒諭,下部院議行。於是各推演疏,指事別為演,多至十餘條,以媚居正。而所謂大閱者,上意果為動,令所司擇日行矣。大閱費不訾。時方詘,而給事中駱問禮頗言其非急,居正亦覺之,乃複上疏請停止,上不允。居正以善筆劄,諸公有密勿疏草多委之,如救給事石星、禦史詹仰庇停取戶部合三十萬,請皇太子出閣講書,其草皆自居正。而同列李春芳、陳以勤、趙貞吉、殷士儋之見逐,雖發之自高拱,而其機皆出居正。故所獨厚者,司禮中貴李芳。

  一日,言官有忤旨而當懲者,春芳顧而言曰:「當何處?」居正遽曰:「不過示責而貸之耳。」春芳具如居正語。而俄頃居正以片紙使小吏投芳曰:「此人狂妄,即上貸之,恐有繼言者,須謫譴而後可。」芳請於上,改停三月俸。而春芳後得之,心恨居正而不敢發。尋李芳以強諌失上意,杖錮之獄,而居正小屈。後諸公去且盡,獨居正與高拱在,兩人相得益密。會北人請入貢通互市,亦惟居正贊之。初以滿三載,加柱國,進太子太傅。

  再以六年滿,加少傅、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兼支大學士俸。遼東戰功,加太子太師。和市成,加少師,餘如故。向者階、居正故受業知已也,其去由張齊之為拱而修忮,然居正實言之。李芳謂階久倦官,以是亟報許,既許而心愧之。階既去,然約束其三子,事居正謹。而拱銜階甚,必欲殺之,嗾言路追論階不已,而使其所讎誣飾其諸子罪,下撫按置獄。事益急,階求救于居正。居正從容為拱言:「階一旦叵測,公負薄舊僚名。」拱稍心動。而居正頗複為撫按居間業稍緩,而拱之客乃構於拱,謂居正納階子三萬金賄,不足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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