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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餘論


  一

  由此書所研究者觀之,知我國戲劇,漢魏以來,與百戲合,至唐而分為歌舞戲及滑稽戲二種;宋時滑稽戲尤盛,又漸藉歌舞以緣飾故事,於是向之歌舞戲,不以歌舞為主,而以故事為主;至元雜劇出而體制遂定,南戲出而變化更多。於是我國始有純粹之戲曲;然其與百戲及滑稽戲之關係,亦非全絕。此于第八章論古劇之結構時,已略及之。元代亦然。意大利人馬哥朴祿《遊記》中,記元世祖時曲宴禮節雲:「宴畢徹案,伎人入,優戲者,奏樂者,倒植者,弄手技者,皆呈藝於大汗之前,觀者大悅。」則元時戲劇,亦與百戲合演矣。明代亦然。呂毖《明宮史》(木集)謂:「鐘鼓司過錦之戲,約有百回,每回十餘人不拘。濃淡相間,雅俗並陳,全在結局有趣。如說笑話之類,又如雜劇故事之類,各有引旗一對,鑼鼓送上。所裝扮者,備極世間騙局俗態,並閨閫拙婦騃男,及市井商匠刁賴詞訟雜耍把戲等項。」則與宋之雜扮略同。至雜耍把戲,則又兼及百戲,雖在今日,猶與戲劇未嘗全無關係也。

  二

  由前章觀之,則北劇南戲,皆至元而大成,其發達,亦至元代而止。嗣是以後,則明初雜劇,如穀子敬、賈仲名輩,矜重典麗,尚似元代中葉之作。至仁宣間,而周憲王有燉,最以雜劇知名,其所著見於《也是園書目》者,共三十種。即以平生所見者論:其所自刊者九種,刊於《雜劇十段錦》者十種,而一種複出,共得十八種,其詞雖諧穩,然元人生氣,至是頓盡;且中頗雜以南曲,且每折唱者不限一人,已失元人法度矣。此後唯王渼陂九思、康對山海,皆以北曲擅場,而二人所作《杜甫遊春》、《中山狼》二劇,均鮮動人之處。徐文長渭之《四聲猿》,雖有佳處,然不逮元人遠甚。至明季所謂雜劇,如汪伯玉道昆、陳玉陽與郊、梁伯龍辰魚、梅禹金鼎祚、王辰玉衡、卓珂月人月所作,蒐于《盛明雜劇》中者,既無定折,又多用南曲,其詞亦無足觀。南戲亦然。此戲明中葉以前,作者寥寥,至隆萬後始盛,而尤以吳江沈伯英璟、臨川湯義仍顯祖為巨擘。沈氏之詞,以合律稱,而其文則庸俗不足道。湯氏才思,誠一時之雋,然較之元人,顯有人工與自然之別。故餘謂北劇南戲限於元代,非過為苛論也。

  三

  雜劇、院本、傳奇之名,自古迄今,其義頗不一。宋時所謂雜劇,其初殆專指滑稽戲言之。孔平仲《談苑》(卷五):「山谷雲:作詩正如作雜劇,初時佈置,臨了須打諢。」呂本中《童蒙訓》亦雲:「如作雜劇,打猛諢入,卻打猛諢出。」《夢粱錄》亦雲:「雜劇全用故事,務在滑稽。」故第二章所集之滑稽戲,宋人恒謂之雜劇,此雜劇最初之意也。至《武林舊事》所載之官本雜劇段數,則多以故事為主,與滑稽戲截然不同,而亦謂之雜劇,蓋其初本為滑稽戲之名,後擴而為戲劇之總名也。元雜劇又與宋官本雜劇截然不同。至明中葉以後,則以戲曲之短者為雜劇,其折數則自一折以至六七折皆有之,又舍北曲而用南曲,又非元人所謂雜劇矣。

  院本之名義亦不一。金之院本,與宋雜劇略同。元人既創新雜劇,而又有院本,則院本殆即金之舊劇也。然至明初,則已有謂元雜劇為院本者,如《草木子》所謂「北院本特盛,南戲遂絕」者,實謂北雜劇也。顧起元《客座贅語》謂:南都萬曆以前,「大席則用教坊打院本,乃北曲四大套者。」此亦指北雜劇言之也。然明文林《琅琊漫鈔》(《苑錄彙編》卷一百九十七)所紀太監阿醜打院本事,與《萬曆野獲編》(卷六十二)所紀郭武定家優人打院本事,皆與唐宋以來之滑稽戲同,則猶用金元院本之本義也。但自明以後,大抵謂北劇或南戲為院本。《野獲編》謂「逮本朝院本久不傳,今尚稱院本者,猶沿宋元之舊也。金章宗時,董解元《西廂》尚是院本模範」云云,其以《董西廂》為院本固誤,然可知明以後所謂院本,實與戲曲之意無異也。

  傳奇之名,實始于唐。唐裴鉶所作《傳奇》六卷,本小說家言,為傳奇之第一義也。至宋則以諸宮調為傳奇,《武林舊事》所載諸色伎藝人,諸宮調傳奇,有高郎婦、黃淑卿、王雙蓮、袁太道等。《夢粱錄》亦雲:「說唱諸宮調,昨汴京有孔三傳,編成傳奇靈怪入曲說唱。」即《碧雞漫志》所謂「澤州孔三傳,首唱諸宮調古傳,士大夫皆能誦之」者也。則宋之傳奇,即諸宮調,一謂之古傳,與戲曲亦無涉也。元人則以元雜劇為傳奇,《錄鬼簿》所著錄者,均為雜劇,而錄中則謂之傳奇。又楊鐵崖《元宮詞》雲:「《屍諫靈公》演傳奇,一朝傳到九重知,奉宣齎與中書省,諸路都教唱此詞。」案《屍諫靈公》,乃鮑天祐所撰雜劇,則元人均以雜劇為傳奇也。至明人則以戲曲之長者為傳奇(如沈璟《南九宮譜》等),以與北雜劇相別。乾隆間,黃文暘編《曲海目》,遂分戲曲為雜劇傳奇二種。余曩作《曲錄》從之。蓋傳奇之名,至明凡四變矣。

  戲文之名,出於宋元之間,其意蓋指南戲。明人亦多用此語,意亦略同。唯《野獲編》始雲:「自北有《西廂》,南有《拜月》,雜劇變為戲文。以至《琵琶》遂演為四十餘折,幾倍雜劇。」則戲曲之長者,不問北劇南戲,皆謂之戲文。意與明以後所謂傳奇無異。而戲曲之長者,北少而南多,故亦恒指南戲。要之意義之最少變化者,唯此一語耳。

  四

  至我國樂曲與外國之關係,亦可略言焉。三代之頃,廟中已列夷蠻之樂。漢張騫之使西域也,得《摩訶兜勒》之曲以歸。至晉呂光平西域,得龜茲之樂,而變其聲。魏太武平河西得之,謂之西涼樂;魏周之際,遂謂之國伎。龜茲之樂,亦于後魏時入中國。至齊週二代,而胡樂更盛。《隋志》謂:「齊後主唯好胡戎樂,耽愛無已,於是繁手淫聲,爭新哀怨,故曹妙達、安未弱、安馬駒之徒,至有封王開府者。(曹妙達之祖曹婆羅門,受琵琶曲于龜茲商人,蓋亦西域人也。)遂服簪纓而為伶人之事。後主亦能自度曲,親執樂器,悅玩無厭,使胡兒閹官之輩,齊唱和之。」北周亦然。太祖輔魏之時,得高昌伎,教習以備饗宴之禮。及武帝大和六年,羅掖庭四夷樂,其後帝娉皇后于北狄,得其所獲康國、龜茲等樂,更雜以高昌之舊,並于大司樂習焉。故齊週二代,並用胡樂。至隋初而太常雅樂,並用胡聲;而龜茲之八十四調,遂由蘇祗婆鄭譯而顯。當時九部伎,除清樂、文康為江南舊樂外,餘七部皆胡樂也。有唐仍之。其大麯、法曲,大抵胡樂,而龜茲之八十四調,其中二十八調尤為盛行。宋教坊之十八調,亦唐二十八調之遺物。北曲之十二宮調,與南曲之十三宮調,又宋教坊十八調之遺物也。故南北曲之聲,皆來自外國。而曲亦有自外國來者,其出於大麯、法曲等,自唐以前入中國者,且勿論;即以宋以後言之,則徽宗時蕃曲複盛行於世。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雲:徽宗「政和初,有旨立賞錢五百千,若用鼓板改作北曲子,並著北服之類,並禁止支賞。其後民間不廢鼓板之戲,第改名太平鼓」云云,至紹興年間,有張五牛大夫聽動鼓板,中有﹝太平令﹞,因撰為賺(見上),則北曲中之﹝太平令﹞,與南曲中之﹝太平歌﹞,皆北曲子。又第四章所載南宋賺詞,其結構似北曲,而曲名似南曲者,亦當自蕃曲出。而南北曲之賺,又自賺詞出也。至宣和末,京師街巷鄙人,多歌蕃曲,名曰﹝異國朝﹞、﹝四國朝﹞、﹝六國朝﹞、﹝蠻牌序﹞、﹝蓬蓬花﹞等,其言至俚,一時士大夫皆能歌之(見上)。今南北曲中尚有﹝四國朝﹞、﹝六國朝﹞、﹝蠻牌兒﹞,此亦蕃曲,而于宣和時已入中原矣。至金人入主中國,而女真樂亦隨之而入。《中原音韻》謂:「女真﹝風流體﹞等樂章,皆以女真人音聲歌之。雖字有舛訛,不傷於音律者,不為害也。」則北曲雙調中之﹝風流體﹞等,實女真曲也。此外如北曲黃鐘宮之﹝者剌古﹞,雙調之﹝阿納忽﹞、﹝古都白﹞、﹝唐兀歹﹞、﹝阿忽令﹞,越調之﹝拙魯速﹞,商調之﹝浪來裡﹞,皆非中原之語,亦當為女真或蒙古之曲也。

  以上就樂曲之方面論之。至於戲劇,則除《撥頭》一戲自西域入中國外,別無所聞。遼金之雜劇院本,與唐宋之雜劇,結構全同。吾輩甯謂遼金之劇皆自宋往,而宋之雜劇,不自遼金來,較可信也。至元劇之結構,誠為創見;然創之者,實為漢人;而亦大用古劇之材料,與古曲之形式,不能謂之自外國輸入也。

  至我國戲曲之譯為外國文字也,為時頗早。如《趙氏孤兒》,則法人特赫爾特DuHalde實譯於一千七百六十二年,至一千八百三十四年,而裘利安Julian又重譯之。又英人大維斯Davis之譯《老生兒》在千八百十七年,其譯《漢宮秋》在千八百二十九年。又裘利安所譯,尚有《灰闌記》、《連環計》、《看錢奴》,均在千八百三四十年間。而拔殘Bazin氏所譯尤多,如《金錢記》、《鴛鴦被》、《賺蒯通》、《合汗衫》、《來生債》、《薛仁貴》、《鐵拐李》、《秋胡戲妻》、《倩女離魂》、《黃粱夢》、《昊天塔》、《忍字記》、《竇娥冤》、《貨郎旦》,皆其所譯也。此種譯書,皆據《元曲選》;而《元曲選》百種中,譯成外國文者,已達三十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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