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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宋之樂曲(1)


  前二章既述宋代之滑稽戲及小說雜戲,後世戲劇之淵源,略可於此窺之。然後代之戲劇,必合言語、動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後戲劇之意義始全。故真戲劇必與戲曲相表裡。然則戲曲之為物,果如何發達乎?此不可不先研究宋代之樂曲也。

  宋之歌曲其最通行而為人人所知者,是為詞,亦謂之近體樂府,亦謂之長短句。其體始于唐之中葉,至晚唐五代,而作者漸多,及宋而大盛。宋人宴集,無不歌以侑觴;然大率徒歌而不舞。其歌亦以一闋為率。其有連續歌此一曲者,如歐陽公之﹝採桑子﹞,凡十一首;趙德麟之﹝商調·蝶戀花﹞,凡十首。一述西湖之勝,一詠《會真》之事,皆徒歌而不舞。其所以異于普通之詞者,不過重疊此曲,以詠一事而已。

  其歌舞相兼者,則謂之傳踏(曾慥《樂府雅詞)卷上),亦謂之轉踏(王灼《碧雞漫志》卷三),亦謂之纏達(《夢粱錄)卷二十)。北宋之轉踏,恒以一曲連續歌之。每一首詠一事,共若干首則詠若干事。然亦有合若干首而詠一事者。《碧雞漫志》(卷三)謂石曼卿作《拂霓裳轉踏》,述開元天寶遺事是也。其曲調唯﹝調笑﹞一調用之最多。今舉其一例:

  調笑轉踏鄭僅(《樂府雅詞》卷上)

  良辰易失,信四者之難並。佳客相逢,實一時之盛會。用陳妙曲,上助清歡。女伴相將,調笑入隊。

  秦樓有女字羅敷,二十未滿十五余,金鐶約腕攜籠去,攀枝折葉城南隅。使君春思如飛絮,五馬徘徊芳草路,東風吹鬢不可親,日晚蠶饑欲歸去。

  歸去,攜籠女,南陌春愁三月暮,使君春思如飛絮,五馬徘徊頻駐。蠶饑日晚空留顧,笑指秦樓歸去。

  石城女子名莫愁,家住石城西渡頭,拾翠每尋芳草路,採蓮時過綠蘋洲。五陵豪客青樓上,醉倒金壺待清唱,風高江闊白浪飛,急催艇子操雙槳。

  雙槳,小舟蕩,喚取莫愁迎疊浪,五陵豪客青樓上,不道風高江廣。千金難買傾城樣,那聽繞梁清唱。

  繡戶朱簾翠幕張,主人置酒宴華堂,相如年少多才調,消得文君暗斷腸。斷腸初認琴心挑,麼弦暗寫相思調,從來萬曲不關心,此度傷心何草草!

  草草,最年少,繡戶銀屏人窈窕,瑤琴暗寫相思調,一曲關心多少。臨邛客舍成都道,苦恨相逢不早!(此三曲分詠羅敷莫愁文君三事,尚有九曲詠九事,文多略之。)

  放隊

  新詞宛轉遞相傳,振袖傾鬟風露前,月落烏啼雲雨散,遊人陌上拾花鈿。

  此種詞前有勾隊詞,後以一詩一曲相間,終以放隊詞,則亦用七絕,此宋初體格如此。然至汴宋之末,則其體漸變。《夢粱錄》(卷二十):「在京時,只有纏令纏達,有引子尾聲為纏令,引子後只有兩腔迎互循環,間有纏達。」此纏達之音,與傳踏同,其為一物無疑也。吳《錄》所雲,與上文之傳踏相比較,其變化之跡顯然。蓋勾隊之詞,變而為引子;放隊之詞,變而為尾聲;曲前之詩,後亦變而用他曲:故雲引子後只有兩腔迎互循環也。今纏達之詞皆亡,唯元劇中正宮套曲,其體例全自此出,觀第七章所引例,自可了然矣。

  傳踏之制,以歌者為一隊,且歌且舞,以侑賓客。宋時有與此相似,或同實異名者,是為隊舞。《宋史·樂志》:「隊舞之制,其名各十。小兒隊凡七十二人:一曰柘枝隊,二曰劍器隊,三曰婆羅門隊,四曰醉胡騰隊,五曰諢臣萬歲樂隊,六曰兒童感聖樂隊,七曰玉兔渾脫隊,八曰異域朝天隊,九曰兒童解紅隊,十曰射雕回鶻隊。女弟子隊凡一百五十三人:一曰菩薩蠻隊,二曰感化樂隊,三曰拋球樂隊,四曰佳人剪牡丹隊,五曰拂霓裳隊,六曰採蓮隊,七曰鳳迎樂隊,八曰菩薩獻香花隊,九曰彩雲仙隊,十曰打球樂隊。」其裝飾各由其隊名而異:如佳人剪牡丹隊,則衣紅生色砌衣,戴金冠,剪牡丹花;採蓮隊則執蓮花;菩薩獻香花隊則執香花盤。其舞未詳,其曲宋人或取以填詞。其中有拂霓裳隊,而《碧雞漫志》謂石曼卿作《拂霓裳傳踏》,恐與傳踏為一,或為傳踏之所自出也。

  宋時舞曲,尚有曲破。《宋史·樂志》:「太宗洞曉音律,制曲破二十九。」此在唐五代已有之,至宋時又藉以演故事。史浩《鄮峰真隱漫錄》之《劍舞)即是也。今錄其辭如下:

  劍舞(《鄮峰真隱漫錄》卷四十六)

  二舞者對廳立裀上,(下略)樂部唱﹝劍器曲破﹞,作舞一段了。二舞者同唱﹝霜天曉角﹞。

  瑩瑩巨闕,左右凝霜雪;且向玉階掀舞,終當有用時節。唱徹,人盡說,寶此剛不折,內使奸雄落膽,外須遣豺狼滅。

  樂部唱曲子,作舞《劍器曲破》一段。舞罷,二人分立兩邊。別二人漢裝者出,對坐。桌上設酒桌。竹竿子念:

  「伏以斷蛇大澤,逐鹿中原,佩赤帝之真符,接蒼姬之正統。皇威既振,天命有歸,量勢雖盛於重瞳,度德難勝於隆准。鴻門設會,亞父輸謀,徒矜起舞之雄姿,厥有解紛之壯士。想當時之賈勇,激烈飛揚,宜後世之效顰,回翔宛轉。雙鸞奏技,四座騰歡。」

  樂部唱曲子,舞《劍器曲破》一段。一人左立者,上裀舞,有欲刺右漢裝者之勢,又一人舞進前,翼蔽之。舞罷,兩舞者並退。漢裝者亦退。複有兩人唐裝者出,對坐,桌上設筆硯紙,舞者一人換婦人裝,立裀上。竹竿子念:

  「伏以雲鬟聳蒼璧,霧縠罩香肌,袖翻紫電以連軒,手握青蛇而的皪。花影下游龍自躍,錦裀上蹌鳳來儀,逸態橫生,瑰姿譎起。領此入神之技,誠為駭目之觀,巴女心驚,燕姬色沮。豈唯張長史草書大進,抑亦杜工部麗句新成。稱妙一時,流芳萬古,宜呈雅態,以洽濃歡。」

  樂部唱曲子,舞《劍器曲破》一段,作龍蛇蜿蜒曼舞之勢。兩人唐裝者起。二舞者,一男一女,對舞,結《劍器曲破》徹。竹竿子念:

  「項伯有功扶帝業,大娘馳譽滿文場,合茲二妙甚奇特,欲使嘉賓釂一觴。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含晴光。歌舞既終,相將好去。」

  念了,二舞者出隊。

  由此觀之,其樂有聲無詞,且於舞踏之中,寓以故事,頗與唐之歌舞戲相似。而其曲中有「破」有「徹」,蓋截大麯入破以後用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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