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鬼方昆夷玁狁考

鬼方昆夷玁狁考☆

　　我國古時有一強梁之外族，其族西自汧、隴，環中國而北，東及太行、常山間，中間或分或合，時入侵暴中國。其俗尚武力，而文化之度不及諸夏遠甚，又本無文字，或雖有而不與中國同。是以中國之稱之也，隨世異名，因地殊號，至於後世，或且以醜名加之。其見於商、周問者，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其在宗周之季，則曰玁狁,入春秋後，則始謂之戎，繼號曰狄；戰國以降，又稱之曰胡、曰匈奴。綜上諸稱觀之，則曰戎、曰狄者，皆中國人所加之名；曰鬼方、曰混夷、曰獯鬻、曰玁狁、曰胡、曰匈奴者，乃其本名。而鬼方之「方」、混夷之「夷」，亦為中國所附加。當中國呼之為戎、狄之時，彼之自稱決非如此，其居邊裔者，尤當仍其故號。故戰國時，中國戎、狄既盡，強國辟土，與邊裔接，乃複以其本名呼之。此族春秋以降之事載籍稍具，而遠古之事則頗茫然，學者但知其名而已。今由古器物與古文字之助，始得言其崖略，倘亦史學家之所樂聞歟？

　　此族見於最古之書者，實為鬼方。《易·既濟》"辭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未濟》爻辭曰：「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於大國。」《詩·大雅·蕩》之篇曰：「內皇于中國，覃及鬼方。」《易》之爻辭，蓋作于商周之際,大雅·蕩》之篇，作于周厲王之世，而托為文王斥殷紂之言，蓋亦謂殷時已有此族矣。後人于《易》見鬼方之克需以三年，知其為強國；于《詩》見鬼方與中國對舉，知其為遠方，然皆不能質言其地。有以為在北者，幹寶《易注》雲：鬼方，北方國也。，李鼎祚《周易集解》引）有以為在西者，宋衷《世本注》雲：鬼方，於漢則先零羌是也。，《文選》揚雄《趙充國頌》注引）有以為在南者，偽《竹書紀年》：「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次於荊」，則以鬼方為荊以南之國。黃氏《日鈔》且以為鬼方即荊楚矣。其餘異說紛紜，不知所極。年代遼遠，書闕無征，固自不足怪也。唯《竹書紀年》稱「王季伐西落鬼戎，此條見《後漢書·西羌傳》及章懷太子注，乃真《紀年》之文），可知其地尚在岐周之西。

　　今征之古器物，則宣城李氏所藏小盂鼎（今佚）。與濰縣陳氏所藏梁伯戈，皆有「鬼方」字。案大、小兩盂鼎皆出陝西風翔府郿縣禮村溝岸間，其地西北接岐山縣境，當為盂之封地。大盂鼎紀王遣盂就國之事，在成王二十三祀（吳氏大激《盂鼎跋》以此鼎為成王時作。案銘中尚述殷人酗酒事以戒盂，與《酒誥》辭意略同，吳說是也）。小盂鼎紀盂伐鬼方獻俘受錫之事，在成王二十五祀。則伐鬼方事在盂就國之後，鬼方之地自當與盂之封地相近。而岐山酈縣以東即是豐鎬，其南又限以終南、太一，唯其西汧、渭之間乃西戎出入之道。又西逾隴坻，則為戎地，張衡所謂「隴坻之險，隔閡華戎」者也。由是觀之，鬼方地在汧、隴之間，或更在其西，蓋無疑義。雖遊牧之族非有定居，然殷周間之鬼方，其一部落必在此地無疑也。然其全境，猶當環周之西北二垂而控其東北。梁伯戈雖僅有「魃方館r及「梁伯作」數字可辨，然自為梁伯伐鬼方時所鑄。而梁伯之國，杜預謂在馮翊夏陽縣。《史記·秦本紀》：惠文王十年，更名少梁為夏陽。」《漢志》亦雲：夏陽，故少梁。」其地在今陝西西安府韓城縣，又在宗周之東，其北亦為鬼方境，故有爭戰之事。據此二器，則鬼方之地，實由宗周之西而包其東北，與下所考昆夷、玁狁正同。此鬼方疆域之略可考者也。

　　至其種族之大小、強弱如何，《易》稱「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紀年》稱「王季伐西落鬼戎，俘其二十翟王」。觀此二事，鬼方之非小部落可知。而小盂鼎所紀獻俘之數尤為詳悉，雖字多殘闕！猶得窺大略（此鼎唯有吳氏式芬釋文，尚多疏略，今取其獻俘一節更釋之）。其文曰：「王□盂以□□伐或方□□□□□□□二人□戒□口□□或孚人萬幸八十一人孚口□□匹口車口兩孚牛口百□□口牛羊廿八羊。」又曰：「執獸一人□□百批七或□□口□□孚□□芻匹孚車兩」云云。銘中「鬼方」下第三字僅存下半口字，以下文「執獸一人」在「或」前例之，當為「獸」字之泐。獸者，疑「首」之假借字。下文第九、第十兩行間，尚有「折獸」二字，殆即《易》所雲「有嘉折首」，他器所雲「折首執訊」矣。或即馘字，虢季子白盤：「桓桓子白，獻咸于王。」其字從戈、從爪，諸家或釋俘、或釋馘。今此字從或、從爪，其為馘字無疑。獸者折首，馘者截耳也。孚即俘之本字，幸則「三千」二字合文。獸與馘之數雖摩滅不可知，然俘人之數至萬三千有餘，則獸馘之數亦可知矣。此事在宗周之初，自為大捷，而《書》闕不紀。又當成王全盛之時，而鬼方之眾尚如此，則其強大亦可知。梁伯戈時代雖無可考，觀其文字，當在盂鼎之後。可知宗周之世。尚有鬼方之名，不獨殷周間為然。此鬼方事實之略可考者也。

　　鬼方之名，《易》、《詩》作「鬼」，然古金文作「或」，或作「魃」。盂鼎曰：「王□盂以□□伐或方。」吳氏摹本「或」字半泐作「鹹」，然第八行有「鹹」字，鬼字之首，又稍磨泐。含觀二字用筆位置，知確是「或」字也。其字從鬼、從戈。又梁伯戈雲「魃方纖1即蠻字），其字從鬼、從支。二字不同，然皆為古文「畏」字。案大盂鼎「畏天畏」，二「畏」字上作課，下作蔔/。毛公鼎湣天疾畏，敬念王畏。」二「畏」字皆作成，皆從鬼、從蔔者。尚盤「畏」字作重，則從甶（《說文》：「甶，鬼頭也。」）、從支。卜與支同音，又支字之所從，當為支之省字。而或從蔔在「鬼」字之右，或從支在「鬼」字之左，或從支在鬼頭之下，此古文變化之通例，不礙其為一字也。從戈之或，亦即魅字。凡從支、從戈，皆有「擊」意，故古文往往相通。如「薄伐玁狁」之「薄」，今《毛詩》作「薄」，薄者，迫也。而虢季子白盤之「搏伐」從幹，不媒敦之「羣戰」從戈，師寰敦之「専蔔乃眾」則又從蔔。《書》之「外薄四海」，其義亦為迫，而《釋文》引一本作「敷詩·常武》之「鋪敦淮漬」，《釋文》引《韓詩》，「鋪」作「敷」，《後漢書·馮緄傳》亦引作「敷敦」。案「敷敦」即「戰蒙」，則字亦從支。可知從卜、從支、從戈，皆可相通，則「鹹」字亦「畏」字也。其中課、或二字見於周初之器，為字尤古。其後，從蔔之字變而作「鹹」，從戈之字變而作「威」。古威字從戈、從女，邾公華、邾公徑二鐘皆然。虢叔鐘作ft、虎亦戈形之變；而鬼、女二字皆象人跪形，形極相似，故變而從女。上虞羅氏所藏古鈴，有「迮亡辨妳」，亡_即亡畏。此或、威、畏三字相關之證也。魃字又變作虯王孫遣諸鐘之「畏媒（即「畏忌」）。超越」，狁兒鐘之「盩於畏義」（即淑于威儀），皆如此作，既從蔔，又從支，則稍贅矣。由此觀之，則或、魅二字確為「畏」字，鬼方之名當作「畏方」。《毛詩傳》「鬼方，遠方也」。畏、遠雙聲，故以聲為訓也。漢人始以魁為「鬼」字。張平子《東京賦》「況魃或與畢方」，薛綜不識「魃」字，以《說文》之「魁」字釋之。不知「魅或」用《小雅》「為鬼為蜮」語，尤為明白，決非指小兒鬼之魅。是周時「畏」字，漢人已用為「鬼」字。故《莊子·天地》篇之「門無畏」，《釋文》門無鬼」，司馬本作「無畏」。郭象本作「門無鬼」。又《雜篇》之「徐無鬼」，亦當為「徐無畏」之誤也（古人多以無畏、無忌為名，如《左傳》之申之舟名無畏是也）。由是觀之，漢人以隸書寫定經籍時，改「畏方」為「鬼方」，固不足怪。此古經中一字之訂正，雖為細事，然由此一字可知鬼方與後世諸夷之關係，其有裨于史學者，較裨于小學者為大也。

　　鬼方與昆夷、玁狁，其國名與地理上遞嬗之跡，當詳於下。其可特舉者，則宗周之末，尚有隗國，春秋諸狄皆為隗姓是也。《鄭語》史伯告鄭桓公雲：當成周者，「西有虞、虢、晉、隗、霍、揚、魏、芮」。案他書不見有隗國，此隗國者，殆指晉之西北諸族，即唐叔所受之懷姓九宗。春秋隗姓，諸狄之祖也。原其國姓之名，皆出於古之畏方，可得而征論也。案《春秋左傳》凡狄女稱隗氏，而見於古金文中則皆作媿（包君鼎、包君益、鄭同媿鼎、芮伯作叔媿鼎、鄧公子敦五器，皆如此作）。經典所以作「隗」字者，凡女姓之字，金文皆從女作，而先秦以後所寫經傳，往往省去女旁。如己姓之己，金文作改（蘇魏改鼎、蘇公敦）、作妃（見番妃鬲、號仲鬲、號文公子敦，皆女姓，非妃匹之妃），今《左傳》、《國語》、《世本》皆作「己」字。庸姓之庸，金文作「墉，杜伯鬲），今《詩》「美盂庸矣」作「庸」字。弋姓之4，金文作找（南旁敦），今《詩》「美孟弋矣」、《谷梁傳》「葬我小君定弋」，皆作「弋」字。任姓，金文作妊，蘇冶妊鼎、鑄公簠等。今《詩》與《左傳》、《國語》、《世本》皆作「任」字。然則「媿」字依晚周省字之例，自當作「鬼」。其所以作「隗」者，當因古文畏作炫、隗作烀，館旁之K與炒旁之》所差甚微，故又誤為「隗」。然則「媿」、「隗」二字之於「畏」字，聲既相同，形亦極近，其出於古之畏方無疑。畏方之畏，本種族之名，後以名其國，且以為姓，理或然也。我國周後國、姓之別頗嚴。然在商世，則如彭祖為彭姓，銑、邳之「銑」為銑姓，皆以國為姓。況鬼方禮俗與中國異，或本無姓氏之制，逮入中國，與諸夏通婚媾，因以國名為姓。《世本》：「陸終取鬼方氏之妹，謂之女婧。」《大戴禮·帝系篇》及《水經注》「洧水」條所引作「女嘖」，《漢書·古今人表》作「女潰」，而《史記·楚世家》索隱與《路史·後紀》所引皆作「女婧」。鬼、貴同聲，故餽字亦通作「饋」，則「女婧」、「女婧」疑亦「女媿」、「女隗」之變。鬼方之為「媿」姓，猶玁狁之為允姓也。雖《世本》所紀上古之事未可輕信,又上古之女亦不盡以姓為稱，然後世附會之說，亦必有所依據。而婧、嘖二字，其音與媿、隗絕近，其形亦與媿、隗二字變化相同。或殷周間之鬼方已以媿為姓，作《世本》者因傅之上古歟？此鬼方姓氏及其遺裔之略可考者也。

　　混夷之名，亦見於周初之書。《大雅·綿》之詩曰：「混夷脫矣。」《說文解字》「馬部」引作「昆夷」，「口」部引作「犬夷，而《孟子》及《毛詩·釆薇序》作「昆」，《史記·匈奴傳》作「緄」，《尚書大傳》則作「吠夷」。顏師古《漢書·匈奴傳》注雲吠音工犬反」，昆、混、緄並工本反，四字聲皆相近（《禮記》「袞」亦作「卷」，工是本工犬二音相通之證）。餘謂皆畏與鬼之陽聲。又變而為「葷粥，《史記·五帝本紀》及《三王世家》）、為「薰育，《史記·周本紀》）、為「獯鬻」（《孟子》），又變而為「儼狁」，亦皆畏、鬼二音之遺。畏之為鬼，混（胡本反或胡渾反）之為昆、為緄、為吠、為犬，古喉牙同音也；畏之為混，鬼之為昆、為緄、為吠、為犬，古陰陽對轉也。混、昆與葷、薰，非獨同部，亦同母之字（古音喉牙不分）。「玁狁」則「葷薰」之引而長者也。故鬼方、昆夷、薰育、玁狁，自系一語之變，亦即一族之稱，自音韻學上證之有餘矣。

　　然征之舊說，則頗不同。鬼方、混夷，古人無混而一之者；至混夷與獯鬻、玁狁，則又畫然分而為二。《孟子》言「太王事獯鬻，文王事昆夷，《詩序》言「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逸周書序》亦謂「文王立，西距昆夷，北備玁狁」。然《孟子》以獯鬻、昆夷並舉，乃由行文避複之故。據《綿》詩本文，則太王所事正是混夷。此詩自一章至七章，皆言太王遷都築室之事，八章雲：「柞械拔矣，行道兌矣，混夷脫矣，維其喙矣。」亦當言太王定都之後，伐木開道，混夷畏其強而驚走也（《經》于第九章「虞芮質厥成」以下殆言文王，鄭箋以第八章系之文王，殊無所據）。太王所喙者既為混夷，則前此所事者亦當為混夷。《孟子》易以獯鬻者，以下文雲「文王事昆夷」，故以異名同實之獯鬻代之，臨文之道不得不爾也。此古書之不可泥者一也。《詩序》所言，亦由誤解經語。案《出車》詩雲：「赫赫南仲，玁狁於襄。」又雲：「赫赫南仲，薄伐西戎。」既雲「玁狁」，複雲「西戎」，鄭君注《尚書大傳》據之，遂雲：「南仲一行，並平二寇。」序《詩》者之意，殆亦以「昆夷」當經之「西戎」，與鄭君同。不知「西戎」即「玁狁」，互言之以諧韻，與《孟子》之「昆夷」、「獯鬻」錯舉之以成文，無以異也。不其要敦以「玁狁」與「戎」錯舉，正與《出車》詩同。此古書之不可泥者二也。然則舊說以「昆夷」與「獯鬻」、「玁狁」為二，蓋無所據。昆夷之地，自太王之遷自北而南觀之，則必從豳北入寇。又《史記》謂「自隴以西有綿諸、緄戎、翟、羱之戎」，楊惲亦謂「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則其地又環岐周之西，與上所考鬼方疆域若合符節。而自殷之武丁，訖于周之成王，鬼方國大民眾，常為西北患，不容太王、文王之時絕不為寇，而別有他族介居其間。後世玁狁所據之地，亦與昆夷略同。故自史事及地理觀之，「混夷」之為「畏夷」之異名，又為玁狁之祖先，蓋無可疑，不獨有音韻上之證據也。

　　獯鬻、玁狁，皆宗周以前之稱，而當時書、器均不見「獯鬻」二字，其見於傳記者，以《孟子》為最古。《史記·五帝本紀》稱「黃帝北逐葷粥」，《匈奴傳》亦雲：「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於北蠻。」晉灼曰：「堯時曰葷粥。」皆後世追紀之辭，不足為據，猶伊尹《四方令》、《周書·王會解》並有「匈奴」，非事實也。然以理勢度之，尚當為玁狁以前之稱。葷、薰之音同於混、昆，而玀字，其聲雖同，其韻已變，合「玁狁」二字乃得「薰」音，其名或當在「獯鬻」之後也。《詩》「玁狁」之玀，《釋文》雲：「本或作獫，音險。」《史記》以降，亦多作獫狁。古金文如兮甲盤、號季子白盤作厫賴，不類敦作厫允，又作窗允，窗即厫之異文。《說文廠部》厫，峑也。一曰地名。從廠，敢聲。」案窗、峑二字連文，康峑即《谷梁傳》之「岩噲」（僖三十八年）。《公羊傳》作「嶔岩」，則顛倒其文。孫愐《唐韻》厫，魚音反。」則以為厫即喹字。然則厫字之用為「厫峑」之「厫」者，一變而作「岩」，再變而作「險，古岩、險同字。《尚書序》及《墨子·尚賢》篇之「傅岩」，《史記》作「傅險」。《左氏傳》「制，岩邑也」，《孟子》「不立於岩牆之下」，「岩」即「險」字。《廣韻》：「岩，險也。」）；其用為「康允」之「康」者，一變作玀，再變作獫。自其最後之字，厫自當讀險，不當讀「魚音反」，陸音是也。此字之音，與畏、混、葷、獯異部，其變化唯可于雙聲求之。殆先有「獯」音，而後有「玁狁」之二合音也。然則舊說之先「獯鬻」而後「玁狁」，或非無據矣。

　　獯鬻地理，一無可考。唯玁狁出入之地，則見於書、器者較多。其見於《詩》者，曰焦獲，曰涇陽，曰鎬，曰方，曰朔方，曰太原。此六者，昔儒考證至多，未有定說也。更求之于金文中，則見於不媒敦者，曰西俞，曰S，日高陵；見於兮甲盤者，曰舊盧；見於虢季子白盤者，日洛之陽。此十一地中，方與朔方、銎與洛當為一地，故得九地。九地之中，唯涇陽與洛陽（此雍州浸之洛，非豫州之伊雒）。以水得名，今尚可實指其地。而涇水自西北而東南，洛水自北而南，經流各千里，但曰涇陽、曰洛之陽，語意亦頗廣莫也。欲定其地，非綜此九地考之不可。案玁狁之寇周也，及涇水之北,而周之伐玁狁也，在洛水之陽，則玁狁出入當在涇、洛之間。而涇、洛二水，其上游懸隔千里，至其下流人渭之處，乃始相近，則涇陽、洛陽皆當在二水下游。涇陽既在涇水下游，則焦獲亦當在涇水下游之北（陳氏啟源《毛詩稽古編》：「《詩》數玁狁之惡，故先言焦獲，見其縱兵深入，迫處內地；繼又迫本其始！自遠而來！故言鎬與方，紀其外侵所經也；？涇陽，紀其內侵所極也。」《正義》亦雲：「鎬、方雖在焦獲之下，不必先焦獲乃侵鎬、方。」其說均是也），郭璞《爾雅注》以為在池陽瓤中者是也。不,壊敦之高陵，亦當W《漢志》左馮翊之高陵縣，其地西接池陽，亦在涇水之委。然先儒多以漢時涇陽縣屬安定郡，在涇水發源之處，疑《詩》之涇陽亦當在彼，不知秦時亦有涇陽，在涇水下游。案《史記·秦始皇本紀》雲「肅靈公居涇陽」。考秦自德公以降都雍，靈公始居涇陽，靈公子獻公之世又徙櫟陽，則涇陽一地當在雍與櫟陽之間。而櫟陽（漢之萬年縣）西界向陵，距涇水入謂之處不遠，則靈公所居之涇陽自當在涇水下游，決非漢安定郡之涇陽也。又《穰侯列傳》雲「秦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涇陽君」，蓋一封高陵、一封涇陽。二君受封之年，史所不紀，然當在昭王即位、宣太后執政之初。時義渠未滅，漢安定郡之涇陽縣介在邊裔，太后決不封其愛子於此，且與高陵君同封，亦當同壤。後昭襄王十六年，封公子市（即涇陽君）《史記·秦本紀索隱》雲涇陽君名市。」《穰侯列傳》索隱乃雲「名顯」，誤也。宛、公子悝（即高陵君）、鄧，為諸侯。宛、鄧二地相接，則前所食涇陽、高陵二地，亦當相接。然則秦之涇陽，當為今日之涇陽縣（漢之池陽縣），而非漢之涇陽。以秦之涇陽之非漢之涇陽，益知周之涇陽之非漢之涇陽矣。此三地者，皆在涇北，自此而東北，則至洛水。虢季子白盤雲：「搏伐康允，于洛之陽。」兮甲盤（世稱兮田盤）雲：「王初各伐厫允於S盧。」「醫慮」亦在洛水東北。醫字雖不可識，然必為從岡、罱聲之字。盧則古文魚字，《周禮·天官》獻人釋文獻本或作敝。」敵、敝同字，知慮、魚亦一字矣。古魚、吾同音，故往往假盧、戯為吾。齊子仲薑搏雲「保盧兄弟，保盧子姓」，即「保吾兄弟，保吾子姓」也。狁兒鐘雲「斂以宴以喜」，即「吾以宴以喜」也。敦煌本隸古定《商書》魚家旄孫于荒」，日本古寫本《周書》「魚有民有命」，皆假魚為吾。《史記·河渠書》功無巳時兮時吾山平。」「吾山」亦即「魚山」也。古魚、吾同音，衙從吾聲，亦讀如吾。「醫虡」與《春秋》之「彭衙」為對音，(r)、彭聲相近，盧、衙則同母兼同部字也。《史記·秦本紀》武公元年，伐彭戲氏。」《正義》曰：「戎號也。蓋同州彭衙故城是也。」「戲」蓋「盧」之偽字矣。彭衙一地，于漢為左馮翊衙縣，正在洛水東北，方、鎬、太原，亦當於此間求之。然則宣王之用兵於玁狁也，其初在涇水之北，《六月》第三章是也；其繼也在洛水之陽，《六月》四章及兮甲盤、號季子白盤是也。而洛水東北以往，即是西河，太原一地，當在河東。《禹貢》：「壺口治梁及岐；既修太原，至於岳陽。」鄭注、孔傳均以太原為漢太原郡。然禹治冀州，水實自西而東，疑壺口、梁、岐而往，至霍太山，其地皆謂之太原。《左·昭元年傳》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太原。」則太原之地，奄有汾、洮二水，其地當即漢之河東郡，非漢太原郡矣。疑太原之名，古代蓋兼漢太原、西河、河東三郡地，而秦人置郡，晉陽諸縣遂專其名。以古書所紀太原地望證之，亦無不合。《後漢書·西羌慟》穆王西伐犬戎，取其五王，王遂遷戎於太原。」此事當出真本《竹書紀年》。案範書《西羌傳序》大都取材於《國語》、《史記》、《紀年》三書，此節白鹿、白狼事，本《國語》、《史記》,則取五王及遷戎太原事，當出《紀年》。章懷太子注雖不引《紀年》為證，然郭璞《穆天子傳注》引《紀年》「取其五王以東」，則遷戎太原事必本《紀年》無疑。穆王所遷者，蓋即五王之眾。郭璞引《紀年》雲「取其五王以東」，則所遷之地，亦當在東。《穆天子傳》：「天子至於雷首，犬戎胡觴天子于雷水之阿。」此亦犬戎既遷後事。案雷首山在河東蒲阪縣（今蒲州），《紀年》與《穆傳》所紀若果不謬，則太原在河東可知。後人或東傅之于晉陽，西傅之於平涼，皆與史事及地理不合者也。凡此八地，均在宗周東北，唯西俞一地，則在宗周之西。不媒敦雲：「白氏曰：「不懸馭方，厫允廣伐西俞，王命余羞迫于西，餘來歸獻禽。今余命女禦追於署，女以我車宕伐康允于高陵。」，蓋此時玁狁從東、西兩道人寇，故既迫於西，歸而複東追於洛。時西寇雖去，而東方之寇已深入，故未及至洛而與之戰於涇北之高陵也。是西俞之地實在周西，與《爾雅》之北陵西喻，《趙策》、《趙世家》之聖分、先俞，皆不相涉。周西之地以俞、喻、榆名者頗多，皆一字一音之偶合，訖不能指為何地。然由「羞追於西」一語，可知玁狁自宗周之東北而包其西，與鬼方、昆夷之地全相符合也。

　　玁狁之號，始於何時，訖於何代；其侵暴中國，以何時為甚，亦有可討論者。《詩》詠伐玁狁事，有《采薇》、《出車》、《六月》三篇。《六月》之為宣王時詩，世無異論。唯《采薇》、《出車》二詩，《毛傳》及《詩序》皆以為文王時詩。然其詩雲「王事靡監」，又雲「王命南仲」，又雲「天子命我，城彼朔方」，皆不似諸侯之詩。《序》以為文王以天子之命，命將遣戍役，故其辭如此。然三家《詩》說，殊不儘然。《漢書·匈奴傳》謂「懿王時，戎狄交侵，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玁狁之故。又曰，豈不日戒，儼狁孔棘，」，則班固以《采薇》為懿王時詩也。《出車》詠南仲伐玁狁之事，南仲亦見《大雅·常武》篇，其詩曰：「王命卿士，南仲太祖，太師皇父。」《傳》謂「王命卿士南仲于太祖皇父為太師」。《白虎通》釋「爵人于朝，封諸侯于廟」，引《詩》曰：「王命卿士，南仲太祖。」《白虎通》多用《魯詩》，是魯說亦與毛同。《箋》則以南仲為皇父之太祖，系文王時人。然《漢書·古今人表》系南仲于宣王時，在方叔、召虎之下，仲山甫之上，而文王時別無南仲。《後漢書·龐參傳》載馬融上書曰：「昔周宣獫狁侵鎬及方，孝文匈奴亦略上郡，而宣王立中興之功，文帝建太宗之號。非唯兩主有明睿之姿，抑亦扞城有城虎之助。是以南仲赫赫，列在周《詩）亞夫赳赳，載於漢策。」是班固、馬融皆以南仲為宣王時人，融且以《出車》之南仲為即《常武》之南仲矣。今焦山所藏郷惠鼎雲：「司徒南中，人右郷惠。」其器稱「九月既望甲戌」，有月日而五年，無由知其為何時之器。然其文字不類周初，而與召伯虎敦相似。則南仲自是宣王時人，《出車》亦宣王時詩也。征之古器，則凡紀玁狁事者，亦皆宣王時器。兮甲盤稱：「惟五年三月既死霸庚寅。」案長術，宣王五年三月乙丑朔，二十六日得庚寅，此正與餘「既死霸」之說合。號季子白盤雲惟王十有二年正月初吉丁亥。」案宣王十二年正月乙酉朔，三日得丁亥，亦與「初吉」之語合。而十二年正月丁亥為鑄盤之日，則伐玁狁當為十一年事矣。由是觀之，則周時用兵玁狁事，其見於書、器者，大抵在宣王之世，而宣王以後，即不見有玁狁事。是玁狁之稱，不過在懿、宣數王間；其侵暴中國，亦以厲、宣之間為最甚也。

　　至玁狁之後裔如何，經、傳所紀，自幽、平以後至於春秋隱、桓之間，但有戎號；莊、閔以後，乃有狄號。戎與狄，皆中國語，非外族之本名。戎者，兵也。《書》稱「詰爾戎兵」，《詩》稱「弓矢戎兵」，其字從戈、從甲，本為兵器之總稱。引申之，則凡持兵器以侵盜者亦謂之戎。狄者，遠也，字本作遏。《書》稱「遏矣西土之人」，《詩》稱「舍爾介狄」，皆謂遠也。後乃引申之為驅除之于遠方之義。《魯頌》之「狄彼東南」，敏狄鐘之「敷狄不龔」，曾伯藜簠之「克狄淮夷」，皆是也。因之凡種族之本居遠方而當驅除者，亦謂之狄。且其字從犬，中含賤惡之意，故《說文》有「犬種」之說。其非外族所自名，而為中國人所加之名，甚為明白。故宣王以後有戎狄而無玁狁者，非玁狁種類一旦滅絕或遠徙他處之謂，反因玁狁薦食中國，為害尤甚，故不呼其本名而以中國之名呼之，其追紀其先世也，且被以惡名。是故言昆戎則謂之犬戎、薰鬻則謂之獯鬻、厳允則謂之玁狁，蓋周室東遷以後事矣。考《詩》、《書》、古器，皆無犬戎事。犬戎之名，始見於《左傳》、《國語》、《山海經》、《竹書紀年》、《穆天子傳》等，皆春秋、戰國以後呼昆夷之稱，而獯鬻、玁狁亦被此名。《後漢書·西羌傳》稱武乙暴虐，犬戎寇邊，周古公逾梁山而遷於岐下。」是以獯鬻為犬戎也。《後漢書·西羌傳》引《紀年》：「穆王西征犬戎，取其五王，王遂遷戎於太原。」又引：「夷王命號公帥六師伐太原之戎。」又引：宣王二十七年，王遣兵伐太原戎，不克。」而《詩》雲「薄伐玁狁，至於太原」。太原一地，不容有二戎，則又以玁狁為犬戎也。由是觀之，古之獯鬻、玁狁，後人皆被以犬戎之名，則攻幽王、滅宗周之犬戎，亦當即宣王時之玁狁。不然，玁狁當懿、宣之間仍世為患，乃一傳至幽王時絕無所見，而滅宗周者乃出於他種族，此事理之必不可信者也。然則戎中最強大之犬戎既即玁狁，其餘以戎名者，如汾、晉間諸戎，當即唐叔所受之懷姓九宗；又河南、山北之陰戎，伊川之陸渾戎，皆徙自瓜州，所謂「允姓之奸居於瓜州」者，亦儼狁同族也。春秋莊、閔以後，戎號廢而狄號興。《春秋》所書，閔、僖以後無單稱戎者，唯雲「某戌」或「某某之戎」而已。而狄之姓氏見於《左傳》者，實為隗姓。後世有謂赤狄隗姓、白狄厘姓者（《世本》）。又有謂隗姓赤狄、蝤姓白狄者（《潛夫論》）。然秦漢以後之隗姓，皆出白狄故地。秦始皇時丞相隗狀，雖不知其所出，當為秦人,漢隗囂一族，則天水成紀人；魏之隗禧（見《魏志·王肅傳》），亦京兆人。則赤、白二狄，疑皆隗姓，皆鬼方、玁狁後裔或同族。及春秋中葉，赤狄諸國皆滅于晉，河南、山北諸戎亦多為晉役屬，白狄僻在西方，不與中國通，故戎、狄之稱泯焉。爾後強國並起，外族不得逞於中國，其逃亡奔走複其故土者，或本在邊裔未入中國者，戰國辟土時，乃複與之相接。彼所自稱，本無戎、狄之名，乃複以其本名呼之。於是胡與匈奴之名始見於戰國之際，與數百年前之獯鬻、玁狁先後相應。其為同種，當司馬氏作《匈奴傳》時，蓋已知之矣。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