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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辜氏湯生英譯《中庸》後(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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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儒家,初無所謂哲學也。孔子教人言道德、言政治,而無一語及於哲學。其言性與天道,雖高第弟子如子貢,猶以為不可得而聞,則雖斷為未嘗言焉,可也。儒家之有哲學,自《易》之《繫辭·說卦》二傳及《中庸》始。《易傳》之為何人所作,古今學者尚未有定論,然除傳中所引孔子語若干條外,其非孔子之作,則可斷也。後世祖述《易》學者,除揚雄之《太玄經》、邵子之《皇極經世》外,亦曾無幾家,而此數家之書,亦不多為人所讀。故儒家中此派之哲學,未可謂有大勢力也。獨《中庸》一書,《史記》既明言為子思所作,故至於宋代,此書遂為諸儒哲學之根柢。周子之言太極,張子之言太虛,程子、朱子之言理,皆視為宇宙人生之根本,與《中庸》之言誠無異,故亦特尊此書,躋諸《論》《孟》之例,故此書不獨如《繫辭》等傳,表儒家古代之哲學,亦古今儒家哲學之淵源也。然則辜氏之先譯此書,亦可謂知務者矣。 然則孔子不言哲學,若《中庸》者,又何自作乎?曰:「《中庸》之作,子思所不得已也。」當是時,略後孔子而生,而於孔子之說外別樹一幟者老氏(老氏之非老聃說,見汪中《述學補遺》)、墨氏。老氏、墨氏亦言道德,言政治,然其說皆歸本於哲學。夫老氏道德、政治之原理,可以二語蔽之,曰「虛」與「靜」是已。今執老子而問以人何以當虛當靜,則彼將應之曰「天道如是,故人道不可不如是」。故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老子》十二章)」。此虛且靜者,老子謂之曰「道」,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中略),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二十五章)」。由是其道德、政治之說,不為無據矣。 墨子道德、政治上之原理,可以二語蔽之,曰愛也、利也。今試執墨子而問以人何以當愛當利,則彼將應之曰「天道如是,故人道不可不如是」。故曰「天兼而愛之,兼而利之」,又曰「天必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墨子·法儀篇》)」。則其道德、政治之說,不為無據矣。雖老子之說虛靜求諸天之本體,而墨子之說愛利求諸天之意志,其間微有不同,然其所以自固其說者則一也。孔子亦說仁說義,又說種種之德矣。今試問孔子以人何以當仁當義,孔子固將由人事上解釋之。若求其解釋於人事以外,豈獨由孔子之立腳地所不能哉?抑亦其所不欲也?若子思則生老子、墨子後,比較他家之說,而懼乃祖之教之無根據也,遂進而說哲學,以固孔子道德、政治之說。今使問子思以人何以當誠其身,則彼將應之曰「天道如是,故人道不可不如是」。故曰「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其所以為此說者,豈有他哉?亦欲以防禦孔子之說以敵二氏而已。其或生二子之後,濡染一時思辨之風氣而為此說,均不可知。然其方法之異於孔子,與其所以異之原因不出於此二者,則固可決也。 然《中庸》雖為一種之哲學,雖視「誠」為宇宙人生之根本,然與西洋近世之哲學固不相同。子思所謂誠,固非如裴希脫Fichte之Ego、解林Schelling之Absolute、海格爾Hegel之Idea、叔本華Schopenhauer之Will、哈德曼Hartmann之Unconscious也。其於思索未必悉皆精密,而其議論亦未必盡有界限。如執近世之哲學以述古人之說,謂之彌縫古人之說則可,謂之忠於古人,則恐未也。夫古人之說,固未必悉有條理也。往往一篇之中,時而說天道,時而說人事。豈獨一篇中而已,一章之中亦複如此。幸而其所用之語,意義甚為廣莫,無論說天說人時,皆可用此語,故不覺其不貫串耳。若譯之為他國語,則他國語之與此語相當者,其意義不必若是之廣。即令其意義等於此語,或廣於此語,然其所得應用之處不必盡同,故不貫串、不統一之病,自不能免。而欲求其貫串、統一,勢不能不用意義更廣之語。 然語意愈廣者,其語愈虛,於是古人之說之特質漸不可見,所存者其膚廓耳。譯古書之難全在於是。如辜氏此書中之譯「中」為「Our true self」、「和」為「Morai order」,其最著者也。餘如以「性」為「Law of our being」、以「道」為「Morallaw」亦出於求統一之弊。以吾人觀之,則「道」與其謂之「Moral I aw」,寧謂之「Moral order」。至「性」之為「Law of our being」則「law」之一字,除與「Morallaw」之「Law」字相對照外,于本義上固毫不需此,故不如譯為「EssenceofourbeingorOurtruenature」妥也。此外如此類者,尚不可計。要之,辜氏此書如為解釋《中庸》之書,則吾無間。然且必謂我國之能知《中庸》之真意者,殆未有過於辜氏者也。若視為翻譯之書,而以辜氏之言即子思之言,則未敢信以為善本也。其他種之弊,則在以西洋之哲學解釋《中庸》。其最著者,如「誠則形,形則著」數語。茲錄其文如左: 「Where there is truth, there is substance. there is substance, there is reality. Where there is reality, there is intelligence. there is intelligence, there is power. Where there is influence. Where there is influence, there is creation. 此等明明但就人事說,鄭注與朱注大概相同,而忽易以「Substance,reality」等許多形而上學上之語「Metaphysical Terms」,豈非以西洋哲學解釋此書之過哉!至「至誠無息」一節之前半,亦但說人事,而「無息」、「久征」、「悠遠」、「博厚」、「高明」等字,亦皆以形而上學之語譯之,其病亦與前同。讀者苟平心察之,當知餘言之不謬也。 上所述二項,乃此書中之病之大者,然亦不能盡為譯者咎也。中國語之不能譯為外國語者,何可勝道。如《中庸》之第一句,無論何人不能精密譯之。外國語中之無我國「天」字之相當字,與我國語中之無「God」之相當字無以異。吾國之所謂天,非蒼蒼者之謂,又非天帝之謂,實介二者之間,而以蒼蒼之物質具天帝之精神者也。「性」之字亦然。故辜氏所譯之語,尚不失為適也。若夫譯「中」為「Our true Self or Moral order」,是亦不可以已乎。裡雅各James Legge之譯「中」為「Mean」,固無以解「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之「中」。今辜氏譯「中」為「Our true Self」,又何以解「君子而時中」之「中」乎?吾寧以裡雅各氏之譯中為「Mean」,猶得《中庸》一部之真意者也。夫「中Mean」之思想,乃中國古代相傳之思想,自堯雲「執中」,而皋陶乃衍為「九德」之說。皋陶不以寬為一德,栗為一德,而以二者之中之寬,而栗為一德,否則當言十八德,不當言九德矣。《洪範》「三德」之意亦然。此書中「尊德性」一節及「問強」、「索隱」二章,尤在發明此義。此亦本書中最大思想之一,寧能以「Our true self or Our centralself」空虛之語當之乎?又豈得以類於雅裡士多德(Aristotle)之中說而唾棄之乎?余所以謂失古人之說之特質而存其膚廓者,為此故也。辜氏自謂涵泳此書者且二十年,而其涵泳之結果如此,此余所不能解也。餘如「和」之譯為「Moralorder」也,「仁」之譯為「Moralsense」也,皆同此病。要之,皆過於求古人之說之統一之病也。至全以西洋之形而上學釋此書,其病反是。前病失之於減古書之意義,而後者失之於增古書之意義。吾人之譯古書,如其量而止則可矣。或失之減,或失之增,雖為病不同,同一不忠於古人而已矣。辜氏譯本之病,其大者不越上二條,至其以己意釋經之小誤,尚有若干條。茲列舉之如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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