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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3)


  叔氏于數學上重直觀而不重理性也如此,然叔氏于教育之全體,無所往而不重直觀,故其教育上之意見,重經驗而不重書籍。彼謂概念者,其材料自直觀出,故吾人思索之世界,全立于直觀之世界上者也。從概念之廣狹,而其離直觀也有遠近,然一切概念無一不有直觀為之根柢。此等直觀與一切思索以其內容,若吾人之思索而無直觀為之內容乎?則直空言耳,非概念也。故吾人之知力如一銀行,然必備若干之金幣,以應鈔票之取求,而直觀如金錢,概念如鈔票也。故直觀可名為第一觀念,而概念可名為第二觀念,而書籍之為物,但供給第二種之觀念。苟不直觀一物,而但知其概念,不過得大概之知識。若欲深知一物及其關係,必直觀之而後可,決非言語之所能為力也。以言語解言語,以概念比較概念,極其能事,不過達一結論而已。

  但結論之所得者非新知識,不過以吾人之知識中所固有者應用之於特別之物耳。若觀各物與其間之新關係而貯之於概念中,則能得種種之新知識。故以概念比較概念,則人人之所能,至能以概念比較直觀者,則希矣。真正之知識唯存于直觀,即思索(比較概念之作用)時亦不得不藉想像之助。故抽象之思索而無直觀為之根柢者,如空中樓閣,終非實在之物也。即文字與語言,其究竟之宗旨,在使讀者反于作者所得之具體的知識。苟無此宗旨,則其著述不足貴也。故觀察實物與誦讀,其間之差別不可以道裡計。一切真理唯存於具體的物中,與黃金之唯存於礦石中無異,其難只在搜尋之。書籍則不然。吾人即於此得真理,亦不過其小影耳,況又不能得哉!故書籍之不能代經驗,猶博學之不能代天才,其根本存於抽象的知識不能取具體的知識而代之也。

  書籍上之知識,抽象的知識也,死也。經驗的知識,具體的知識也,則常有生氣。人苟乏經驗之知識,則雖富書籍上之知識,猶一銀行而出十倍其金錢之鈔票,亦終必倒閉而已矣。且人苟過用其誦讀之能力,則直觀之能力必因之而衰弱,而自然之光明反為書籍之光所掩蔽。且注入他人之思想,必壓倒自己之思想,久之,他人之思想遂寄生於自己之精神中,而不能自思一物。故不斷之誦讀,其有害於精神也必矣。況精神之為物非奴隸,必其所欲為者,乃能有成。若強以所不欲學之事,或已疲而猶用之,則損人之腦髓,與在月光中讀書,其有損於人之眼無異也。而此病殊以少時為甚。故學者之通病,往往在自七歲至十二歲間習希臘拉丁之文法。彼等蠢愚之根本實存於此,吾人之所深信而不疑也。夫吾人之所食,非盡變為吾人之血肉,其變為血肉者,必其所能消化者也。苟所食而過於其所能消化之分量,則豈徒無益,而反以害之。吾人之讀書豈有以異於此乎!額拉吉來圖曰「博學非知識」此之謂也。故學問之為物,如重甲胄然,勇者得之,固益有不可禦之勢,而施之於弱者,則亦倒於地而已矣。叔氏于知育上之重直觀也如此,與盧騷、貝斯德祿奇之說如何相近,自不難知也。

  而美術之知識全為直觀之知識,而無概念雜乎其間,故叔氏之視美術也尤重於科學。蓋科學之源雖存于直觀,而既成一科學以後,則必有整然之系統,必就天下之物分其不相類者,而合其相類者以排列之於一概念之下,而此概念複與相類之他概念排列於更廣之他概念之下。故科學上之所表者,概念而已矣。美術上之所表者,則非概念,又非個象,而以個象代表其物之一種之全體,即上所謂實念者是也,故在在得直觀之。如建築、雕刻、圖畫、音樂等,皆呈於吾人之耳目者。唯詩歌(並戲劇、小說言之)一道,雖藉概念之助以喚起吾人之直觀,然其價值全存于其能直觀與否。詩之所以多用比興者,其源全由於此也。由是叔氏于教育上甚蔑視歷史,謂歷史之對象非概念,非實念,而但個象也。詩歌之所寫者,人生之實念,故吾人於詩歌中,可得人生完全之知識。

  故詩歌之所寫者,人及其動作而已。而歷史之所述,非此人即彼人,非此動作即彼動作,其數雖巧曆,不能計也。然此等事實,不過同一生活之欲之發現,故吾人欲知人生之為何物,則讀詩歌賢於歷史遠矣。然叔氏雖輕視歷史,亦視歷史有一種之價值。蓋國民之有歷史,猶個人之有理性。個人有理性,而能有過去、未來之知識,故與動物之但知現在者異。國民有歷史,而有自己之過去之知識,故與蠻民之但知及身之事實者異。故歷史者,可視為人類之合理的意識,而其於人類也,如理性之於個人,而人類由之以成一全體者也。歷史之價值唯存於此,此叔氏就歷史上之意見也。

  叔氏之重直觀的知識,不獨於知育、美育上然也,於德育上亦然。彼謂道德之理論,對吾人之動作無絲毫之效,何則?以其不能為吾人之動作之機括故也。苟道德之理論而得為吾人動作之機括乎,必動其利己之心而後可。然動作之由利己之心發者,于道德上無絲毫之價值者也。故真正之德性,不能由道德之理論,即抽象之知識出,而唯出於人己一體之直觀的知識。故德性之為物,不能以言語傳者也。基開祿所謂德性非可教者,此之謂也。何則?抽象的教訓,對吾人之德性即品性之善無甚勢力。苟吾人之品性而善歟,則虛偽之教訓不能沮害之,真實之教訓亦不能助之也。教訓之勢力,只及於表面之動作。風俗與模範亦然。但品性自身不能由此道變更之。一切抽象的知識,但與吾人以動機,而動機但能變吾人意志之方向,而不能變意志之本質。易言以明之,彼但變其所用之手段,而不變所志之目的。今以例證之。苟人欲于未來受十倍之報酬,而施大惠于貧民,與望將來之大利,而購不售之股票者,自道德上之價值考之,二者固無以異也。

  故彼之為正教之故而處異端以火刑者,與殺越人于貨者何所擇?蓋一求天國之樂,一求現在之樂,其根柢皆歸於利己主義故也。所謂德性不可教者,此之謂也。故真正之善,必不自抽象的知識出,而但出於直觀的知識。唯超越個物化之原理,而視己與人皆同一之意志之發現,而不容厚此而薄彼。此知識不得由思索而失之,亦不能由思索得之。且此知識以非抽象的知識,故不能得於他人,而唯由自己之直觀得之。故其完全之發現,不由言語而唯由動作。正義、博愛、解脫之諸德,皆由此起也。然則美術、德性均不可教,則教育之事廢歟?曰:「否。」

  教育者,非徒以書籍教之之謂,即非徒與以抽象的知識之謂。苟時時與以直觀之機會,使之于美術、人生上得完全之知識,此亦屬￿教育之範圍者也。自然科學之教授觀察與實驗,往往與科學之理論相並而行。人未有但以科學之理論為教授,而以觀察、實驗為非教授者,何獨於美育及德育而疑之?然則叔氏之所謂德性不可教者,非真不可教也,但不可以抽象的知識導之使為善耳。現今伯林大學之教授巴爾善氏於其所著倫理學系統中,首駁叔氏德性不可教之說,然其所說全從利己主義上計算者。此正叔氏之所謂謹慎,而于道德上無絲毫之價值者也。其所以為此說,豈不以如叔氏之說,則倫理學為無效,而教育之事將全廢哉?不知由教育之廣義言之,則導人于直觀,而使之得道德之真知識,固亦教育上之事。然則此說之對教育有危險與否,固不待知者而決也。由此觀之,則叔氏之教育主義,全與其哲學上之方法同,無往而非直觀主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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