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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紅樓夢》之美學上之精神


  如上章之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其最著之一例也。《西廂記》之以驚夢終也,未成之作也,此書若成,吾烏知其不為《續西廂》之淺陋也?有《水滸傳》矣,曷為而又有《蕩寇志》?有《桃花扇》矣,曷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紅樓夢》矣,彼《紅樓複夢》《補紅樓夢》《續紅樓夢》者曷為而作也?又曷為而有反對《紅樓夢》之《兒女英雄傳》?故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之而身歷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張道士之一言,且以歷數千里冒不測之險投縲絏之中所索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於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紅樓複夢》等,正代表吾國人樂天之精神者也。

  《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其大宗旨如上章所述,讀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計外,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係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以視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等,若藐姑射神人,敻乎不可及矣,夫此數人者,曷嘗無生活之欲,曷嘗無苦痛,而書中既不及寫其生活之欲,則其苦痛自不得而寫之,足以見二者如驂之靳,而永遠的正義無往不逞其權力也。又吾國之文學,以挾樂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說詩歌的正義,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離其罰,此亦吾國戲劇小說之特質也。《紅樓夢》則不然。趙姨、鳳姊之死,非鬼神之罰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紈之受封,彼於《紅樓夢》十四曲中固已明說之曰:

  [晚韶華]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 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 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詩歌的正義,而既有世界人生以上,無非永遠的正義之所統轄也,故曰《紅摟夢》一書,徹頭徹尾的悲劇也。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

  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運命者。

  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種之悲劇,吾人對蛇蠍之人物與盲目之命運,未嘗不悚然戰慄然,以其罕見之故,猶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於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婉嫕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于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也。襲人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東風」之語,(第八十一回)懼禍之及而自同于鳳姐,亦自然之勢也。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於最愛之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

  由此之故,此書中壯美之部分較多于優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質殆絕焉。作者于開卷即申明之曰:

  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欲寫出自己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此又上節所言之一證。)

  茲舉其最壯美者之一例,即寶玉與黛玉最後之相見一節曰:

  那黛玉聽著傻大姐說寶玉娶寶釵的話,此時心裡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自己轉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腳卻像踏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下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腳下愈加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癡癡,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裡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裡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裡東轉西轉……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裡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答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只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見寶玉在那裡坐著,也不起來讓坐,只瞧著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瞧著寶玉笑。兩個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不推讓,只管對著臉呆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王說道:

  「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呆笑起來。……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瞧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第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書中隨處有之,其動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審美的嗜好者,無人不經驗之也。

  《紅樓夢》之為悲劇也如此。昔雅裡大德勒於《詩論》中謂:悲劇者,所以感發人之情緒而高上之,殊如恐懼與悲憫之二者,為悲劇中固有之物,由此感發,而人之精神於焉洗滌,故其目的,倫理學上之目的也。叔本華置詩歌於美術之頂點,又置悲劇於詩歌之頂點,而於悲劇之中又特重第三種,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脫之不可已。故故美學上最終之目的,與倫理學上最終之目的合。由是《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亦與其倫理學上之價值相聯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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