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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紅樓夢》之精神


  裒伽爾之詩曰: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y wisd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 how, 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

  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學,既深且躋。粲粲生物,罔不匹儔。

  各齧闕齒,而相闕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時始,來自何處?嗟汝哲人,淵淵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願言哲人,詔余其故。自何時始,來自何處?

  (譯文)

  裒伽爾之問題,人人所有之問題,而人人未解決之大問題也。人有恆言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即死,一日不再食則饑。若男女之欲,則於一人之生活上寧有害無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壯以後,其過半之光陰,過半之事業,所計劃所勤動者為何事?漢之成哀,曷為而喪其生?殷辛周幽,曷為而亡其國?勵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後唐莊宗,曷為而不善其終?且人生苟為數十年之生活計,則其維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為而其憂勞之度倍蓰而未有已?

  《記》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苟能解此問題,則于人生之知識思過半矣。

  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豈不可哀也歟!其自哲學上解此問題者,則二千年間僅有叔本華之「男女之愛之形而上學」耳。詩歌小說之描寫此事者,通古今東西,殆不能悉數,然能解決之者鮮矣。《紅樓夢》一書非徒提出此問題,又解決之者也。彼於開卷即下男女之愛之神話的解釋。其敘此書之主人公賈寶玉之來歷曰:

  卻說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得入選,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第一回)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過此欲之發現也。此可知吾人之墮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惡也。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為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何不游于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一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歷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與。又於第百十七回中述寶玉與和尚之談論曰:

  「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麼幻境,不過是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裡來的?」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和尚笑道:「你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裡未知,一聞那僧問起玉來,好像當頭一棒,便說:「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那僧笑道:「早該還我了。」

  所謂自己的底裡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誤,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聞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絕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還玉之言。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攜入紅塵者非彼二人之所為,頑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頑石自己而已。此豈獨寶玉一人然哉?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遠之生活,比個人之生活為尤切。易言以明之,則男女之欲尤強於飲食之欲。何則?前者無盡的,後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後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說生活之於痛苦,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與主張生活之欲之度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於後者之痛。而《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於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而解脫之道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於苦痛,而求入於無生之域。當其終也,垣幹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於現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於異日,則死於此者固不得不複生於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牆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別之生活,而對生活之為物則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書中真正解脫僅賈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而柳湘蓮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釧。

  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於解脫;苟無此欲,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如鴛鴦之死,彼故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則惜春、紫鵑之事,固亦其所優為者也。

  而解脫之中,又自有二種之別:一存於觀他人之苦痛,一存於覺自己之苦痛。

  然前者之解脫,唯非常之人為能,其高百倍於後者,而其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之,則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於苦痛之閱歷,而不由於苦痛之知識。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然於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時起而與之相抗,而生種種之幻影,所謂惡魔者,不過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脫,存於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而陷於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變其氣質而超出乎苦樂之外,舉昔之所執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彼以疲於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複起而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脫之狀態也。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後者之解脫如寶玉。前者之解脫,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後者之解脫,自然的也,人類的也;前者之解脫宗教的,後者美術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後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的也,詩歌的也,小說的也。此《紅樓夢》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鵑而為賈寶玉者也。

  嗚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痛於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於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鬥,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一切美術之目的也。夫歐洲近世之文學中,所以推格代之《法斯德》為第一者,以其描寫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脫之途徑最為精切故也。

  若《紅樓夢》之寫寶玉,又豈有以異於彼乎!彼於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胠篋》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漸決。然尚屢失於寶釵,幾敗于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後之勝利。讀者觀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實,其解脫之行程,精進之歷史,明瞭精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寶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於人之根柢者為獨深,而其希救濟也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發揮之,我輩之讀此書者,宜如何表滿足感謝之意哉!而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尚有未確實之知識,豈徒吾儕寡學之羞,亦足以見二百餘年來,吾人之祖先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誰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書之精神,大背於吾國人之性質,及吾人之沉溺於生活之欲,而乏美術之知識有如此也。然則予之為此論,亦自知有罪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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