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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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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敘 己未春,避兵楂林山中,麇麇之室也,眾籟不喧,枯坐得以自念:念予以不能言之心,行乎不相涉之世,浮沉其側者五年弗獲已,所以應之者,薄似莊生之術,得無大疚愧?然而予固非莊生之徒也,有所不可、「兩行」,不容不出乎此,因而通之,可以與心理不背;顏淵、蘧伯玉、葉公之行,叔山無趾、哀駘它之貌,凡以通吾心也。心苟為求仁之心,又奚不可? 或曰,莊生處七雄之世,是以雲然。雖然,為莊生者,猶可不爾,以予通之,尤合轍焉。予之為大癭、無服,予之居「才不才之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孰為知我者哉!謂予以莊生之術,祈免於「羿之彀中」,予亦無容自解,而無能見壺子於「天壤」之示也久矣。凡莊生之說,皆可因以通君子之道,類如此。故不問莊生之能及此與否,而可以成其一說。 是歲伏日,南嶽賣姜翁自敘。 ▼逍遙遊 多寡、長短、輕重、大小,皆非耦也。兼乎寡則多,兼乎短則長,兼乎輕則重,兼乎小則大,故非耦也。大既有小矣,小既可大矣,而畫一小大之區,吾不知其所從生。然則大何不可使小,而困於大?小何不可使大,而困於小?無區可畫,困亦奚生! 夫大非不能小;不能小者,勢使之然也。小非不能大;不能大者,情使之然也。天下有勢,「扶搖」之風是已;我心有勢,「垂天」之翼是已。夫勢之「厚」也生於「積」:「扶搖」之風,生物之吹息也;「垂天」之翼,一翮之輕羽也。然則雖成乎勢,大之居然小也固然。 勢者,矜而已矣。矜者,目奪于成形而已矣。目奪于成形,而心怙其已然,然後困於大者,其患倍於困小。何也?心怙其已然則均,而困於小者,無成形以奪其目也。為勢所驅,不「九萬里」而不已;亦嘗過「枋榆」矣,而失其「枋榆」。「扶搖」之風,不可以翔「枋榆」;「泠然」之風,不可以遊鄉國;章甫之美,不可以適於越;勢之困尤甚於情。情有炯明而勢善迷,豈不甚乎? 然則「乘天地之正」者,不驚於天地之勢也;「禦六氣之辨」者,不騖於六氣之勢也;必然矣。無大則「無己」,無大則「無功」,無大則「無名」;而又惡乎小! 雖然,其孰能之哉?知兼乎寡,而後多不諱寡也;知兼乎短,而後長不辭短也;知兼乎輕,而後重不略輕也;知兼乎小,而後大不忘小也。不忘小,乃可以忘小;忘小忘大,而「有不忘者存」,陶鑄焉,斯為堯、舜矣。 ▼齊物論 論其「比竹」,論者其吹者乎!人其「比竹」,天其吹者乎!天其「比竹」,機之欻然而興者其吹者乎!然則四海之廣,萬年之長,肸蚃之細,雷霆之洪,欲孤用吾口耳而吾弗能,欲孤用吾心而吾弗能;甚矣其窮也! 不言而「照之以天」,得矣。不言者,有使我不言者也;照者,有使我照者也;皆因也。欲不因彼而不為彼所使,逃之空虛,而空虛亦彼,亦將安所逃之?甚矣其窮也! 未徹於此者,游於窮,而自以為無窮,而徹者笑之已。徹于此者,游於無窮,而無往不窮。天地無往而非其氣,萬物無往而非其機,觸之而即違,違之而即觸。不得已而言齊,我將齊物之論,而物之論亦將齊我也,可如之何! 智窮道喪,而別求一藏身之固,曰「聖人懷之」,斯可不謂擇術之最工者乎? 雖然,吾將有辯。懷之也,其將與物相逃乎?與物相逃,則猶然與物相競也。何也?惡屈乎物而逃之,惡隨乎物而逃之,惡與物角立而無以相長而逃之。苟有惡之心,則既競矣。逃之而無所屈,逃之而無所隨,逃之而不與角立,因自以為可以相長,凡此者皆競也。與之競,則懷之機甚於其論;默塞之中,有雷霆焉。「不言之辯」,辯亦是非也;「不道之道」,道亦榮華也。其不為「風波之民」也無幾,而奚以聖人為! 懷之者,「參萬歲而一成純」者也。故言人之已言,而不患其隨;言人之未言,而不逢其屈;言人之不能言、不敢言,而非僅以相長。何也?已言者,未言者,不能言者,不敢言者,一萬歲之中所皆備者也。可以言,可以不言;言亦懷也,不言亦懷也。是堯、舜,不非湯、武;是枝鹿,不非禮樂;仁義無端,得失無局,躊躇四顧,以盡其藏,而後藏身以固。唯然,則將謂之擇術而奚可哉?聖人無術。 ▼養生主 「以無厚入有間者」,不欲自王其神。 王其神者,天下亦樂得而王之;天下樂得而王之,而天下亦王。昔者湯王其神,而韋、顧、昆吾王;文王王其神,而崇侯虎、飛廉、惡來王;孟子王其神,而楊、墨王。神王於此,而毒王於彼;毒王於彼,而神不容已,益求王焉;此古之君子所以終其身於憂患而不恤其生者也。 夫「無厚」則當之者獨,厚則當之者博。當之者博,所當者非間也。間不相當,而非間者代間者與吾相拒,間者反遁於刃所不施,雖君子未有不以為憂者也,乃非無以處此矣。 「生有涯」,則神有涯,所當者亦有涯也;其他皆存而不論,因而不治,撫而不誅者也,於是而神之王也獨微, 萬物也,二氣之毗,八風之動,七政之差,高山大川之阻,其孰能禦之?故王者之兵,不多其敵;君子之教,不追其往。天下之心知無涯而可以一二靡,終其身於憂患而不與憂患牾,無他,有經而已矣, 經者裻也,裻者正也,正者無厚者也。反經而不與天下爭于智數,孰謂君子之王其神為樊雉也哉? ▼人間世 耳目受物,而心治物。「殉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能不「師心」者也。師心不如師古,師古不如師天,師天不如師物,何也?將欲涉於「人間世」,心者所以涉,非所涉也。古者前之所涉,非予涉也。天者唯天能以涉,非予所以涉也。今予所涉者,物而已矣,則何得不以物為師也耶?衛君之暴,楚齊之交,蒯聵之逆,皆師也,而天下何不可師者哉? 抑嘗流觀天下而慨人事之難矣。庸人之前,直說拙于曲說;忮人之前,諷言危於正言。「不材之木」,無故而受伐者亦數數然。「無用之用」,亦用也,用斯危矣。夫所患于師心者,挾心而與天下游也。如使師物者挾物而與天下游,則物亦門也,門亦毒也。闔門而內固其心,辟門而外保於物,皆有泰至之憂。 韓非知說之難,而以說誅;揚雄知白之不可守,而以玄死。其用心殊而害均,則胡不尋其所以害乎?履危世,交亂人,悲身之不幸而非不材,斯豈可以計較為吉凶之準則哉?有道於此,言之甚易,行之不勞,而古今之能知者鮮。故李斯歎東門之犬,陸機怨華亭之鶴,而龍逄、比干不與焉。無他,虛與不虛而已矣。 天下皆不足為實之累,而實填其「生白」之「室」以迷悶而不知「吉祥」之「止」者,生死已爾,禍福已爾,毀譽已爾,口口已爾。此八實者,填心之積也,古今之奉為師而不敢違者也。八者虛而天下蔑不虛矣,故物皆可遊也。規規然念物之可畏而避之,物不勝避矣。物不勝避,而況天之生殺乎?「何暇至於說生而惡死」?龍逄、比干所以與不材之木同至今存也。 ▼德充符 德人而矜有德之容,為容人而已矣;德人而矜德之無容,為無容之人而已矣。「道與之貌」,貌一道也;「天與之形」,形一天也。「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故生於道,死於道;生於天,死於天;道無不貌,貌無非道;天無不形,形無非天。然則生於形,死於形,生於貌,死於貌,死生可遺,而茲未嘗與之相離也。 以道殉容,曼人而已矣。以容殉生,靡人而已矣。以道忘容,忘道而已矣。介者,無趾者,無脤、大癭者,且不喪其全德,況其不爾者乎? 「忘其所不忘」,而以殉形,則人知其妄。若夫「不忘其所不忘」,而形與貌在焉,天之所以成,成之所以大,渾外內,合精粗,凝道契天,以不喪其所受。夫聖人者,豈得以詹詹於形貌之末而疵之也哉? 悲哉!衛靈公之愚也,得無脤者而視全人之脰肩肩。悲哉!齊桓公之愚也,得大癭者而觀全人之脰肩肩。則使之二君者,以巍冠大紳、高趾揚眉之土,懷溪壑,腹刀劍,而得其心,抑將視天下容之不盛者,雖有德,若將浼焉,恐去之不夙矣。 故符者,德之充也;非德不充,非充不符。不充而符,謂之竊符;不德而充,謂之枵充。德之不充,是謂替德;充之不符,是謂儳充。「道與之貌」,貌以肖道;「天與之形」,形以酬天。賓賓于名聞之間,而數變其天形,則胡不內保而外不蕩,逍遙於「羿之彀中」,以弗喪吾天也乎?故其為容,非容人之容也;其為無容,非無容人之無容也;以德征符,德無非符;以符合德,符無非德。能知天下之以形貌為貨,而不知其為符也,又惡知德哉? ▼大宗師 「踵息」者,始教也,而至人之道盡矣。「寥天一」,無可人也。自踵而上,無非天也,無非一也,然而已寥矣。 「逆寡」、「雄成」、「謨士」,皆「喉息」也。「悅生」、「惡死」、「出欣」、「入距」,皆「喉息」也。「樂通物」、「有親」、「天時」,皆「喉息」也。「刑」、「禮」、「知」、「德」,皆「喉息」也。「好惡」,皆「喉息」也。引而至於踵,寡亦逆,成亦雄,士亦謨,生亦說,死亦惡,出亦欣,入亦距,通物亦樂,親亦有,時亦天,刑亦體,禮亦翼,知亦時,德亦循,好亦好,惡亦惡;以死殉數者而特不以喉。於是而寥矣,不可度矣,不可竭矣,不可以功功,不可以名名,參萬歲,秶萬物,非天非一,其孰足以勝此哉? 天下好深,而獨淺其天機,於是淫刑而侈禮,陽慕德而數用知,喜怒好惡,以義為朋,而皆以深其嗜欲。自喉以下,嗜欲據之,而僅餘其喉以受天,而即出之,此古今之通患,言道者莫之能舍也。 夫天虛故受,天實故撰。受之而不得出,非天非一,則若哽於膺,而快於一吐。撰之而不足,非天非一,則改易君臣,顛倒表裡,以支其所不逮,而冀速應之以無慚。嗚呼!知天之虛,知天之實者,古今鮮矣。 若然者,非他求之也;即其所為息者,引而至於踵,無所聞也,無所缺也。孰使而聞「副墨」而若驚,聞「雒誦」而若酲,聞「瞻明」而若奔,聞「聶許」而若飫,聞「需役」而若嘬於蚊蚋,聞「於謳」而若厲風之激於窐乎?以嗜欲濟嗜欲,不足則援道以繼之,天下皆淺而天喪其機,於是而天亦戚矣。闔戶以求人之入,而人莫入也,而天亦枵矣。天戚則亦無乎不戚,於是而愀傈熒謵,終其世以為喉,任憂患而徹於死。天枵,則所為者皆枵也,枵而攖之,未有得寧者也。然則天下之好深,而得深之患,皆淺而已矣。 引而之於踵,至矣。雖至於「寥天一」,不能舍此以為救也。「犯人之形」以百年,無不取諸其藏而用之,而後知天一之果寥也。 ▼應帝王 天下皆「未始出吾宗」者也,而駭於物之多有者,事至而囅然,事至而瞿然,事至而熒然,事至而的然,謂是芸芸者皆出吾宗之外者也。於是以為迎之而可無失,則「藏仁以要人」;於是而以為有主而可以相治,則「以己而出經」;於是以為悉體之而可盡,則「勞形怵心」,以來天下之求。凡此者,慕聖人之功而不知其所以功者也。 夫天下未始出吾宗,而恒不自知。苟知其不出吾宗,則至靜而「不震」,其機為「杜德」;至深而「不波」,其機為「踵發」;至安而容,至斂而涵,其機為「淵」;皆以不喪吾宗而受天下以不出,然後可「流」,可「靡」,無物不在道之中,而萬變不足以駭之。 雖然,所謂宗者,必有宗矣。無以求之,其唯天乎!我之與天子,皆天之子,則天子無以異;天子之與天下,皆天之子也,則天下無以異。道者歸於道而已矣,德者歸於德而已矣,功者歸於功而已矣,名者歸於名而已矣,利者歸於利而已矣,嗜欲者歸於嗜欲而已矣。道亦德也,德亦功也,功亦名也,名亦利也,利亦欲也,欲亦道也。道不出吾宗,雖有賢智,莫之能逾;欲不出吾宗,雖有奸桀,莫之能詭。不駭天下,則不患吾之寡。吾無寡而天下無多,不謂之一也不能。 「藏天下於天下」,而皆藏于吾之宗。名焉而不為屍,謀焉而不為府,事焉而不為任,知焉而不為主;屍焉而不為名,府焉而不為謀,任焉而不為事,主焉而不為知。抑滔天之洪水,躬放伐之烈名,帝自此帝,王自此王,未始出吾宗,而何屑屑以鑿為! ▼駢拇 體之所本無,用之所不待,無端而生,恃焉而保之,得則喜,失則憂,是之謂駢枝贅疣之不可決也。 非曾史而為曾史,非有虞氏而為有虞氏,非伯夷而為伯夷,「色取」者也,「助長」者也。以仁義為彼而視之聽之,則不知名實之合離。 自聞則不昧其聲,自見則不昧其形,果且為仁義,則指之五、掌之二而可決邪,而可齕邪?非但惡泣而畏啼也。 知仁之不遠,知義之內,自奔其命而非奔仁義,伯夷以之餒而不怨,何啼泣之有哉!所惡於殘生損性者,以其繼之以啼泣也。 ▼馬蹄 馬不銜勒,將焉用馬?木不斫治,將焉用木?不為犧尊,將焉用樸?不為珪璋,將焉用玉?不取仁義,將焉用道?「踶跂好知,爭歸於利」者,聖人之過,聖人屍之而不辭。 知聖人之為道,任過而不辭,則所以酬聖人之德而不敢昧也,將若何乎! ▼胠篋 聖人,不可死者也;大盜,不可止者也。盜既不可止矣,聖人果不可死矣。知聖人之不可死,大盜之不可止,無可奈何而安之以道。猶將延頸舉趾,指賢智為名以殉其私利而欲以止盜,其不為大亂也鮮矣。 知其玄同,以生其道法,則聖人日生,大盜日弭,孰標提仁義以為「盜竽」也哉? ▼在宥 人心之動,有可知者,有不可知者。不可知者,人心之天也。治天下者,恒治其可知,而不能治其不可知。 治其可知者,人心則既已動矣,乃從而加之治:以「聖知」加諸「桁楊」,以「仁義」加諸「桎梏」,以曾、史加諸桀、蹠,不相人而只以相抵,不謂之「攖人心」也不得。所以然者,治其可知,名之所得生,法之所得施,功之所得著,則不必有聖知、仁義、曾史之實,而固可號於天下曰,吾既已治之矣。 若夫不可知者,無實焉有名?無象焉有法?無敗焉有功?名法功之跡隱,故為侈天下者之所不事。 然而人心之未起,則無所攖也;于不可知而早服之,治身而已矣。慎乎其喜,天下不淫;慎乎其怒,天下不賊;喜怒守其知,天下不騖。「至陽之原」,無物不昭;「至陰之原」,無物不藏。無物不昭,不昭物也;無物不藏,不藏物也。物各複根,其性自正;物固自生,其情自達;物莫自知,漠然而止其淫賊。此聖知之徹,而曾史之所以自靖也。自靖焉,則天下靖矣。 ▼天地 為萬物之所取定者,「大小長短修遠」各有成數,無他,己所見者止於有形,因而存之;得之而喜,失之而怒,徇其成形,而不顧天下之然與不然,此古今之大病也。 無形者,非無形也,特己不見也。知無形之有形,無狀之有狀,則「大小長短修遠」已不能定,而況於萬物乎?無形之且有形矣,無狀之且有狀矣。靜而有動,動留而生物,物生於俄頃之間,而其先皆有故也,一留而形成矣。知此,則能弗守其靜,以聽其動乎?靜不倚則動不匱,其動必正,其留必成,其生必順。天地之生物,與聖人之起事,一而已矣。 心雖刳也,刳其取定之心,而必有存焉者存。「見曉」,「聞和」,「官天地」,「府萬物」,而人莫之測。非莫測也,天下測之於「大小長短修遠」,於其無形之皆形、無狀之皆狀、如量而各正其性命者,莫之測也。 ▼天道 虛則無不可實也,靜則無不可動也。無不可實,無不可動,天人之合也。「運而無所積」,則謂之虛;古今逝矣,而不積其糟粕之謂也。「萬物無足以鐃心」,則謂之靜;以形名從其喜怒之謂也。 虛靜者,狀其居德之名,非逃實以之虛,屏動以之靜也、逃虛屏動,己愈逃,物愈積,「膠膠擾擾」,日鐃其心,悱懣而欲逃之於死,死且為累,遺其虛靜之糟粕以累後世。故黃老之下,流為刑名,以累無窮。況有生之日,屏營終口,與喧相競,而菀積其悒怏乎? 虛靜之中,天地推焉,萬物通焉,樂莫大焉。善體斯者,必不囂囂然建虛靜為鵠而鐃心以赴之,明矣。 ▼天運 化之機微矣!化之神大矣!神人,故天地、日月、雲雨、風雷動而愈出。機微,故求其所以然者,未有能測之者也。從其微而觀之,則疑無化之者;無化之者,則「中無主」而奚止也。從其大而觀之,則疑有操縱之者為其大司;有司操縱之權者,則「外無正」而不足以行。 天下之用心用物者,不出兩端:或師其成心,或隨物而移意,交墮於」大小長短修遠」之中,而莫之能脫。夫兩者不可據,而舍是以他求,則愈迷。 是以酌中外之安,以體微而用大者,以中裁外,外乃不淫;虛中受外,外乃不窒。治心治物者,雖欲不如是而奚可? ▼刻意 天下之術,皆生於好。好生惡、生悲、生樂、生喜、生怒。守其所好,則非所好者雖有道而不見慮。不得其好則憂,憂則變,變則迕,迕則必有所附而膠其交;交之膠者不終,則激而趨於非所好。如是者,初未嘗不留好於道,而終捐道若忘;非但馳好於嗜欲者之捐天機也。 物雖可好,必知有道;道雖可好,必知有精。道以養精,非精以養道。天下莫不貴者,精而已矣!精者,心之以為可,而非道之以為可。 ▼繕性 守名義之已然,而不知其然;因時會之所尚,而己無尚;矯物情之所甚,而激為甚;夫是之謂俗夫。 欲治俗,故禮樂興焉。禮樂之始,先於羲、燧。羲、燧導禮樂之精,揚詡於萬物。然則三王之精,精于黃、頊,明矣。天下之妙,莫妙於無。無之妙,莫妙于有有於無中,用無而妙其動。仁義,情而非法;禮樂,道而非功。禮動樂興,肇無而有。無言無功,滌俗而游於真。不揭仁義之鼓以求亡子,默動而已矣。 俗之所不至,初之所全,明之所毓,雲將之游,鴻蒙之逝,禦寇泠然之風,均之以天和,「知恬交相養」,而無以易其樂;又何軒冕之足雲!是之謂「達禮樂之情」。 ▼秋水 海若存乎量,河伯因乎勢。以量觀者,量之所及,函之而若忘之;量之所不及,映之固知有之。以勢盈者,勢之所至至之,勢之所不至不能至也。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則河伯幾狹海面自盈。寒潦降,汀沚出,則並喪其河,而奚況海哉?使河能不喪其量,則在河而河,在海而猶然河也,奚病乎? 堯、舜之讓,湯、武之爭,量也;「有天下而不與」,其何損焉!子噲之讓,白公之爭,勢也;勢不繼而喪其固有矣。量與勢者,「貴賤之門,小大之宗」也。 ▼至樂 群趨之樂,趨於萬物出入之機也;群爭之名,爭于人心出入之機也。 憂樂定者,樂不以機;名實定者,爭不以機。故或謂之得,或謂之失,或謂之生,或謂之死,而皆非也。眾人出入乎機,內求之己而不得,則分得分失,分生分死,分樂分不樂,宜矣。 有常樂、有常名者,生死不可得而間,況榮辱乎? 行其所獨知,而非氣矜以取名,則子胥之死,猶久竹青寧之化也。志士且自以為死而樂,死以為名,何望於乘機之民! ▼達生 「知之所無奈何」,非不可知也,耳目心思之數量,止於此也。夫既止於此,猶且欲于弗止於此者而奈之何也,得乎?雖然,知亦無涯矣。守其所知,以量其量、數其數,止於此而可以窮年。此奈何者未易奈何也,而人且無奈之何,顧欲奈其所無如何,是離人而即謀於鬼。人鬼不相及,而離此以即彼,其於生與命,亦危矣哉! 「純氣之守」,守其可奈何者也;「得全於天」,全其可奈何者也;「開生」者,開其可奈何者也;「用志不分」,志其可奈何者也;「內重外拙」,重其可奈何者也;「視羊之後者而鞭之」,鞭其可奈何者也;「長乎性,成乎命」,成其可奈何者也;「見鐻然後加手」,加其可奈何者也;「一而不桎」,一其可奈何者也;「為而不恃」,為其可奈何者也。窮年於知之所可奈何,則外蕩之知,夢所不夢,「以鳥養鳥」,爰居可畜,而況吾之肝膽乎? ▼山木 命大性小。在人者性也,在天者皆命也。既已為人,則能性而不能命矣。在人者皆天也,在己者則人也。既已為己,則能人而不能天矣。 物物者,知物之為物而非性也。不物於物者,知物之非己,而不受其命也。「饑渴、寒暑、窮桎」,至不可忍,而人能忍之,知其為天焉耳。物之所利,不可從而從之,不知其為命焉耳。 不知物之為天,天之為命,於是而希其不可得者以為得,是之謂幻心。人之不能有天,己之不能有物,雖欲為功於正,而固不能。不能而欲為功,是握空囊火之術也,世目之為幻人。 正而不待之,不謀賢,不欺不肖,不見其岸,約慎以循乎目前,正己之道有出於是者,是之謂「才不才之間」;非規避於一才一不才之間,以蘄免於害之謂也。 ▼田子方 「真」而弗「緣」,非「葆」也;「清」而絕「物」,非「清」也;「陋于知人心」,非「明乎禮義」也。自命為儒,而非儒者眾,「步趨」而弗能「絕塵」也。待日月而用其「趾目」,無趾目者也。 趾有所以為趾,目有所以為目,有不亡者存。 夜其晝而晝其夜,全其神明于「解衣盤礴」之中,則天下亦不待目而見其明,不待趾而效其行,不待言而消其意。君子之道,言此亦數數矣,非莊生之僅言也。 ▼知北遊 「參萬歲而一成純」,所為貴一也。眾人知瞬,慧人知時,立志之人知日,自省之人知月,通人知歲,君子知終身,聖人知純。其知愈永,其小愈忘。 哀哉!夜不及旦,晨不及晡,得當以效,而如魚之間流淙而奮其鱗鬣也。言之唯恐不盡,行之唯恐不極,以是為勤,以是為敏,以是為幾。「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自小其年以趨於死,此之謂心死。 ▼庚桑楚 持於「不可持」,以不持持之而無所持,則其「宇泰」。持之「靈台」,其泰乃定。唯其為「靈台」電,斯發乎「天光」矣。 「天光」者,天之耀吾「靈台」者也。眾人之昧也,「實而無乎處」,強為之處;「長而無乎本剽」,強為之本剽;是冰與凍也。於是乎其宇不泰,而匿其「天光」。能釋冰與凍,無所匿而「天光」發,較之為賢矣,釋氏之所謂「定生慧」也。雖然,其止此也矣。 「天光」耀乎「靈台」,則己之光匿,故「天光」者能耀人者也。有形者之齊於無形,「天光」燭之則冰釋矣。無形者之有形,「天光」發而己之光匿,覿面而不相知,未有能知者也。持」不可持」,而自有持者存。「以有形象無形」,非以無形破有形也。 無形者,非無也。靜而求之,曠眇而觀之,宇宙之間,非有無形者。「天光」耀而奪吾光,於是乎而見為形,見為無形,不可持也,非固有其無形可持也。形可持而無形「不可持」,無形「不可持」而非有無形者,則固可持矣。 堯、舜之持,皆顯無形之形者也。」春氣發而百草生,正得秋而萬寶成」,經營無形以顯其有,無處、無本剽而實者實、長者長,莫之能禦。斯豈「天光」之所能顯乎?未可以「天光」之發為至極之觀也,明矣。 (徐無鬼闕) ▼則陽 以人思慮之絕,而測之曰「莫為」;以人之必有思慮,而測之曰「或使」;天下之測道者,言盡矣。夫「莫之為」則不信,「或之使」則不通;然而物則可信而已通矣。知其信,不問其通;知其通,不恤其信;一曲之見,不可以行千里,而況其大者乎? 必不得已而欲知之,則于「聖人之愛人」而知之。「其愛人也」,何以「終無已」,則疑乎「或之使」也;其「愛人也,人與之名,不告則不知」,則疑乎「莫之為」也。「莫之為」而為矣,「或之使」而未嘗有使之者也。聖人之仁,天地之心,氤氳而不解,不屍功,不役名,不見德。此天之兆于聖人,聖人之合天者也。 雖然,非「莫為」而無其跡,非「或使」而自貞其恒。「不知其然」者,人之謂聖人也。然聖人亦似然而實不然也。知其然,乃可馴至於「不知其然」。聖人之于天道,特不可以情測,而非不可測。未可以「莫為」、「或使」之兩窮,而概之以「不知其然」也。天地之心,天地之仁;聖人之仁,聖人之心也。 ▼外物 「外物不可必」,必之者成心之懸也。可流、可死,可憂、可悲,忠孝無待於物,流死憂悲,而和未嘗焚也。 苟盡於己而責於物,逢其「錯行」則「大絯」。雷霆怒發而陰火狂興,皆己與物「相摩」之必致者矣。忠孝而不焚其和,道惡乎有盡? 故方涸而請「西江之水」,侈於物之大者也;揭竿而「守鯢鮒」,拘於物之小者也;「載」而「矜」之,以物為非譽者也;「知困」「神不及」,移於物之夢者也。以忠孝與世「勃溪」,心有餘而自「塞其竇」,名節之士所以怨尤而不安於道。知然,則道靖於己,而無待於物,刀鋸水火,且得不遊乎?而奚足以為忠孝病! (寓言闕) (列禦寇闕) (讓王四篇贗書也,鄙倍不可通) ▼天下 患莫大于「治方術」,心莫迷于「聞風而說」,害莫烈於「天下之辨者相與樂之」。 夫聖人以為天之生己也,行乎其所行,習乎其所習,莫非命也,莫非性也,終身行而不逮,其言若怍,奚暇侈于聞、逐于樂、擅于方術以自旌? 道之在天下也,「無乎不在」,亦擇之不給擇,循之不給循,沒世於斯而弗能盡,又奚暇以其「文之綸」鳴? 「《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道也者,導也;導也者,傳也。因已然而傳之,「無傳其溢辭」,以聽人之自酌於大樽。大樽者,天下之共器也。我無好為人師之心,而代天之事已畢。故《春秋》者,刑賞之書也,「論而不議」,故「不賞而勸,不怒而威」。 墨翟、禽滑厘、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聃、惠施者流,非刑非賞,而議之不已,為「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而已矣,可以比竹之吹齊之矣,如《春秋》之不議,而又何齊邪? 故觀於《春秋》,而莊生之不欲與天下耦也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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