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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


  此《內》《外》《雜篇》之序例也。莊子既以忘言為宗,而又繁有稱說,則抑疑於矜知,而有成心之師。且道惟無體,故寓庸而不適於是非,則一落語言文字,而早已與道不相肖。故于此發明其終日言而未嘗言之旨,使人不泥其跡,而一以天均遇之,以此讀《內篇》,而得魚兔以忘筌蹄,勿驚其為河漢也。此篇與《天下》篇乃全書之序例。古人文字,序例即列篇中;漢人猶然,至唐乃成書外別為一序於卷首,失詳說乃反約之精意。其《列禦寇》篇夾於二篇之中,亦古人錯綜不滯之文體;不可以唐宋之局法例之。《讓王》以下四篇,不屑置釋,已詳簡端。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 篇內如此,其非寓者一而已,非重述古人之言者三而已。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解曰〕 凡寓言重言與九、七之外,微言間出,辨言曲折,皆卮言也。和以天倪者,言而未嘗言,無所凝滯;無言而不妨於有言,無所隱藏;要以合於未始出之宗也。

  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

  〔解曰〕 寓言所以十九也。蓋以為寓,則無言而非寓也;以為非寓,則寓固非寓也。堇也,桔梗也,雞廱也,豕零也,皆時為帝者也;螻蟻也,稊稗也,瓦甓也,屎溺也,皆道之所在也;非寓也。曰道,曰德,曰性,曰心,曰神,曰天,可名言者皆寓也,斯須之循者也。而人徒見鯤鵬,鴬鳩,解牛,承蜩,以為此寓耳。通萬有而休乎天均,則隨所寓而眾著之理皆成;就其人之心性神志而言之,則皆私也。人各怙其私而不相信從,眾著之,公而言之,則易以曉然。故寓言者,所以避親父之自媒,為人所易信。寓固非寓,外固非外,論者所必藉也。

  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 人情大抵然。 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 已言者,止人之爭辯也。 是為耆艾。 猶言必折中於老成。 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 年老而無才德以副物望,即不得謂之長者。 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 謂之陳人,何足為耆艾乎!見其所引之古,皆有經緯本末,非守一先生之說,徒為陳腐而不可用。

  〔解曰〕 重言所以十七也。人皆囿于樊中而神不王,神不王則氣矜。取一先生之言以師之為成心而怨異己者,亟從而與爭是非,則以吾言為罪,謂其破古人而獨標異也。夫見獨者古今無耦,而不能以喻人。乃我所言者,亦重述古人而非己之自立一宗,則雖不喻者無可相譴矣。雖然,均之耆艾也,君子不與小人齒,以其無人道也,則但謂之陳人。故取一先生之言,發塚以竊其含珠,其所述者陳人而已。吾所重述者,舍儒墨之所稱述而必求諸道,則不與人爭是非,而固不以剿說雷同之陳言為言也。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 評曰:各依其種而有變化。 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解曰〕 寓言重言與非寓非重者,一也,皆卮言也,皆天倪也,故日出而不死人之心,則人道存焉。尊則有酒,卮未有也。酌於尊而旋飲之,相禪者故可以日出而不窮,本無而可有者也。本無則忘言,可有則日言而未嘗言。可有而終日言者,天均之不息,無不可為倪也。至於天均而無不齊矣。則寓亦重也,重亦寓也。即有非重非寓者,莫非重寓也。無不然,無不可,則參萬歲而通於一。不然而可然,不可而可可,則合於一倫,而不倚於其倫。不同者皆其禪者,合貫于一而隨時以生倪,均已移而倪不留,曼衍窮年,年盡而言乃止,奚有不和者哉!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莊子曰:「孔子謝之矣。 不屑為勤志服知。 而其未之嘗言。孔子雲: 特未明言之,其意則雲。 『夫受才乎大本,複靈以生。』 評曰:屈伸往復,靈明偶附於形體而生。 鳴而當律,言而當法,利義陳於前,而好惡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 蘁音諤,一音誤,逆也。蘁立猶孤立。 定天下之定。 評曰:直以折服人口,使不挾私爭鳴,而內服於心,不敢持獨是以強定天下。 』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 評曰:若執一是以服人,則且不及彼鳴者。」

  〔解曰〕 有所是者則非矣。天均者無非也,則無是也。無是,故所是者見其皆非而化矣。而惠子以為進昔之是以求今之是,則昔之是固非,而今之是尤非也。知惡足服乎!大本者,天均也。萬物皆從大本生。鳥之鳴,人之言,各如其分,而適以因一時之律法,即足以服人之口,而事隨成,非可執為必是也。執為必是,而奪人之心以孤立,求定天下之不定,則求異於眾喙之鳴,而實不如其有當也。故無是也則無非,化聲之曼衍,非以言是非也。終身於非,終身於是,豈但六十之於五十九哉!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曰:「吾及親仕,三釜而心樂;後仕三千鐘,不洎, 不洎,不及養親也。 吾心悲。」弟子問于仲尼曰:「若參者,可謂無所縣其罪乎? 縣音懸,系也。 」曰:「既已縣矣。夫無所縣者,可以有哀乎?彼視三釜三千鐘如鸛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解曰〕 化昔之非,而未化今之是,則今昔皆蘁立也。生死得喪遷,而天均之環,運而不息,哀樂無留,則無系。夫乃謂之化。以之曼衍,無不然,無不可矣。

  顏成子游謂東郭子綦曰:「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 反朴而無文。 二年而從, 順物也。 三年而通, 己物合一。 四年而物, 己無非物矣。 五年而來, 天機自至。 六年而鬼入, 神來舍。 七年而天成, 無不可成。 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 死亦不滯。 九年而大妙。 曼衍皆妙。 」

  〔解曰〕 和以天倪,而發為卮言,其足以移人之性情使與天遊也,其效如此。

  生有為,死也勸公。 句疑有訛。 以其死也有自也,而生陽也無自也。而果然乎?惡乎其所適?惡乎其所不適?天有歷數,地有人據, 以人所據而分國邑。 吾惡乎求之?莫知其所終,若之何其無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應也,若之何其無鬼邪?無以相應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解曰〕 此明論之不可定也。不可定,則定天下者不足以存;不可定,則無適而不定;而卮言日出,皆不悖乎天倪矣。謂死有自,而生非無自;謂生無自,則死亦無自。儒言命,墨言鬼,各有所通者各有所窮。言命者天而非鬼,言鬼者精而非命,皆不可而皆可,皆然而皆不然。一偏之說,猶以歷數測天,以人據之疆域畫地耳。天未嘗無歷數,故測之可也,而除夕之與元日,其異安在?地未嘗不從人據,而旦楚而暮秦,其畛安在?照之以天,則言歷數,言人據可也。乃天之非有歷數,地之非人可據,自渾然於大均,兩詰之而兩窮,兩和之而兩行。言而忘言,定以不定,卮言日出,豈與儒墨爭定論哉!

  眾罔兩問于景曰:「若向也俯而今也仰,向也括而今也被發,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叟叟也, 叟一作搜,或音蕭。 奚稍問也!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蛇蛻也,似之而非也。火與日,吾屯也, 屯音豚,聚也。 陰與夜,吾代也。彼吾所以有待邪?而況乎以有待者乎? 形亦有待。 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 形所待者。 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 郭注:「強陽,運動。」 強陽者,又何以有問乎?」 罔兩,強陽之屬也。

  〔解曰〕 言猶影也,語終則逝,非若蜩甲蛇蛻之尚有留跡也。言待所言者而出,所言者又有待而生。影之於心,形之與影,無以異;所言者之與言,亦無以異。故曼衍窮年,亦皆天籟耳。天籟者,統於天均,因所屯所代而為天倪,天倪因任乎天吹。弗問其所以為特操,則言亦無言矣。

  陽子居南之沛, 陽朱,一名戎,字子居。 老聃西游于秦,邀於郊,至於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吾以女為可教,今不可也。」陽子居不答,至舍,進盥漱巾櫛,脫屨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請夫子,夫子行不間,是以不敢。今間矣,請問其故。」老子曰:「而睢睢盱盱, 睢音灰,仰目也。盱音籲,張目也。 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陽子居蹴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其家公執席,妻執巾櫛,合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

  〔解曰〕 有所與居,則不與居者眾矣。所與居者眾,則不可以逍遙矣。舍者爭席,無樂與居者,而後無不可與居也。于人無同異,於道無取捨,則於知無矜,而緣督之經,左右皆適矣。

  此段應在《列禦寇》篇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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