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夫之 > 夕堂永日緒論 | 上頁 下頁
內編(1)


  興、觀、群、怨,詩盡於是矣。經生家析《鹿鳴》、《嘉魚》為群,《柏舟》、《小弁》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詩》?「可以」雲者,隨所「以」而皆「可」也。《詩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仿佛遇之,然其能俾人隨觸而皆可,亦不數數也。又下或一可焉,或無一可者。故許渾允為惡詩,王僧孺、庾肩吾及宋人皆爾。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雲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若齊、梁綺語,宋人摶合成句之出處,(宋人論詩,字字求出處。)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發,此之謂小家數,總在圈繢中求活計也。

  把定一題、一人、一事、一物,於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詞采,求故實,如鈍斧子劈櫟柞,皮屑粉霏,何嘗動得一絲紋理?以意為主,勢次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謝康樂為能取勢,宛轉屈伸,以求盡其意;意已盡則止,殆無剩語;夭矯連蜷,煙雲繚繞,乃真龍非畫龍也。

  「池塘生春草」,「胡蝶飛南園」,「明月照積雪」,皆心中目中與相融浹,一出語時,即得珠圓玉潤,要亦各視其所懷來而與景相迎者也。「日暮天無雲,春風散微和」,想見陶令當時胸次,豈夾雜鉛汞人能作此語?程子謂見濂溪一月坐春風中。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

  「僧敲月下門」,只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何嘗毫髮關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長河落日圓」,初無定景;「隔水問樵夫」,初非想得:則禪家所謂現量也。

  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俗論以比為賓,以賦為主;以反為賓,以正為主,皆塾師賺童子死法耳。立一主以待賓,賓無非主之賓者,乃俱有情而相浹洽。若夫「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于賈島何與?「湘潭雲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于許渾奚涉?皆烏合也。「影靜千官裡,心蘇七挍前」,得主矣,尚有痕跡。「花迎劍佩星初落」,則賓主曆然,熔合一片。

  身之所曆,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輿地圖便可雲「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不見其舞;更遠則但聞鼓聲,而可雲所演何出乎?前有齊、梁,後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

  一詩止于一時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謝皆然。「夔府孤城落日斜」,繼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詩乃成耳。若杜陵長篇,有歷數月日事者,合為一章。《大雅》有此體。後唯《焦仲卿》、《木蘭》二詩為然。要以從旁追敘,非言情之章也,為歌行則合,五言固不互爾。

  古詩無定體,似可任筆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鑊。故李于鱗謂唐無五古詩,言亦近是;無即不無,但百不得一二而已。所謂榘鑊者,意不枝,詞不蕩,曲折而無痕,戍削而不競之謂。若於鱗所雲無古詩,又唯無其形埒字句與其粗豪之氣耳。不爾,則「子房未虎嘯」及《玉華宮》二詩,乃李、杜集中霸氣滅盡和平溫厚之意者,何以獨入其選中?

  古詩及歌行換韻者,必須韻、意不雙轉。自《三百篇》以至庾、鮑七言,皆不待鉤鎖,自然蟬連不絕。此法可通于時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換氣。近有顧夢麟者,作《詩經塾講》,以轉韻立界限,劃斷意旨。劣經生桎梏古人,可惡孰甚焉!晉《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長篇拆開可作數絕句者,皆蠚蟲相續成一青蛇之陋習也。

  以神理相取,在遠近之間。才著手便煞,一放手又飄忽去,如「物在人亡無見期」,捉煞了也。如宋人詠河魨雲:「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饒他有理,終是於河魨沒交涉。「青青河畔草」與「綿綿思遠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湊合時,自然恰得。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漢人皆有之,特以微言點出,包舉自宏。太白樂府歌行,則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極滿,或即發矢,或遲審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於太白,止矣。一失而為白樂天,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為蘇子瞻,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促,亂節狂興所必然也。

  「海暗三山雨」接「此鄉多寶玉」不得,迤邐說到「花明五嶺春」,然後彼句可來,又豈嘗無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若果足為法,烏容破之?非法之法,則破之不盡,終不得法。詩之有皎然、虞伯生,經義之有茅鹿門、湯賓尹、袁了凡,皆畫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死法之立,總緣識量狹小。如演雜劇,在方丈臺上,故有花樣步位,稍移一步則錯亂。若馳騁康莊,取途千里,而用此步法。雖至愚者不為也。

  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長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棲憶遠之情;「影靜千官裡」,自然是喜達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難曲寫,如「詩成珠玉在揮毫」,寫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賞之景。凡此類,知者遇之;非然,亦鶻突看過,作等閒語耳。

  「更喜年芳入睿才」與「詩成珠玉在揮毫」,可稱雙絕。不知者以「入」字「在」字為用字之巧,不知渠自順手湊著。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則山之遼廓荒遠可知,與上六句初無異致,且得賓主分明,非獨頭意識懸相描摹也。「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自然是登岳陽樓詩。嘗試設身作杜陵,憑軒遠望觀,則心目中二語居然出現,此亦情中景也。孟浩然以「舟楫」、「垂釣」鉤鎖合題,卻自全無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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