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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篇(8)


  利瑪竇地形周圍九萬里之說,以人北行二百五十裡,則見極高一度為准;其所據者,人之目力耳。目力不可以為一定之征,遠近異則高下異等。當其不見,則毫釐迥絕;及其既見,則倏爾尋丈;未可以分數量也。抑且北極之出地,從平視而望之也。平視則迎目速而度分如伸,及其漸升,至與人之眉目相值,則移目促而度分若縮。今觀太陽初出之影,晷刻數丈;至於將中,則徘徊若留;非其行之遲速、道之遠近,所望異也?抑望遠山者,見其聳拔蔽霄,及其近,則失其高而若卑,失其且近而曠然遠矣。蓋所望之規有大小,而所見以殊,何得以所見之一度為一度,地下之二百五十裡為天上之一度邪?況此二百五十裡之塗,高下不一,升降殊觀,而謂可准乎?且使果如瑪竇之說,地體圓如彈丸,則人處至圓之上,無所往而不踞其絕頂,其所遠望之天體,可見之分必得其三分之二,則所差之廣狹莫可依據,而奈何分一半以為見分,因之以起數哉?彈丸之說既必不然,則當北極出地之際,或侈出或缺人,俱不可知,故但以平線准之,亦弗獲已之術也,而得據為一定邪?且人之行,不能一依鳥道,則求一確然之二百五十裡者而不可得,奚況九萬里之遙哉?蘇子瞻詩雲:「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王元澤有雲:「銖銖而累之,至兩必差。」瑪竇身處大地之中,目力亦與人同,

  乃倚一遠鏡之技,死算大地為九萬里,使中國有人焉如子瞻、元澤者,曾不足以當其一笑。而百年以來無有能窺其狂呆者,可歎也!

  歲之有次,因歲星所次而紀也。月之有建,因斗柄所建而紀也。時之有辰,因太陽所加之辰而紀也。是故十幹、十二技之配合生焉。若日之以甲子紀,不知其何所因也。既觀象於天而無所因以紀,則必推原子所自始而因之矣。倘無所紀,又無所因,將古今來之以六十甲子紀日者,皆人為之名數,而非其固然乎?非其固然,則隨指一日以為甲子,奚不可哉?日之有甲子,因曆元而推者也。上古曆元天正,冬至之日以甲子始,故可因仍鱗次,至於今而不爽。乃以驗之於天,若以甲庚執破候晴雨之類,往往合符。是以知古人之置曆元,非強用推測為理,以求天之合也。郭守敬廢曆元,趨簡而已。曆元可廢,則甲子將誰從始哉?古法有似徒設無益而終不廢者,天之用不一端,人之知天不一道,非可徑省為簡易。惟未曙於此,則將有如方密之閣學,欲盡廢氣盈朔虛,一以中氣分十二節而罷朔閏者,天人之精意泯矣。

  年與日之以甲子紀,皆以曆元次第推而得之。月之因乎斗柄,時之因乎太陽,但取征於十二次,則亦但可以十二技紀之而已。若同一建寅之月,孰為丙寅?孰為戊寅?同一加子之時,孰為甲子?孰為丙子?既無象數之可征,特依倚曆元「初始月,時始於甲幹」而推爾。乃以曆元言之,則冬至月建甲子,已為歲首。而今用夏正,甲子之歲始幹丙寅,抑甲子之建自冬至始?而大雪以後即建甲子,義亦相違。故古人于月,但言建某枝之月;于時,但言時加某枝,而不系以天干;立義精慎。後世瑣瑣壬遁星命之流,輒為增加以飾其邪說,非治曆之大經也。

  謂黃帝吹律以審音;吹者,吹其律之笙簫管籥也。而蔡西山堅持吹之一字,以譏王樸用尺之非;過矣!樸用尺而廢律,固為不可。尺者,律之一用耳,可以度長短大小,而不可以測中之所容與其輕重。且律兼度量衡而為之准,是律為母而尺其子也。用一子以廢群子之母,其失固然矣。然律者,要不可以吹者也。枵然洞達之筒,音從何發?即令成音,亦怒號之竅、於喁之聲而已。且吹之有清濁也,不盡因乎管,而因乎吹之者洪纖舒疾之氣。今以一管,易人而吹之;且以一人,異用其氣而吹之;高下鴻殺,固不一矣,又將何據以定中聲乎?唯手口心耳無固然之則,故雖聖人,必倚律以為程,則管不待吹,弦不待彈,鼓不待伐,鐘不待考,而五音十二律已有畫一之章。然則言吹律者,律己成,樂已審,而吹以驗之也,非藉吹之得聲而據之以為樂也。用尺,雖于法未全,自賢于任吹者之徒徇口耳矣。

  黃道出入赤道內外之差,冬至自南而反北,入在赤道北,故曰反。初遲後疾,至於赤道,則又漸向于遲。夏至自北而之南,亦初遲後疾,至於亦道,則又漸向于遲。唯近赤道則疾,遠則漸遲;曆家測其實,未明其故。蓋赤道當天之中,其體最高,則黃道所經亦高,漸移而南北,則漸降而下。「在天成象」者,清虛而利親上,故趨於高則其行利,趨於下則其行滯,猶在地成形者之利於下。是以二至之發斂三十秒,二分之發斂極於三十八分九十五秒也。據《授時曆》。

  謂日高,故度分遠,是以日行一度;月下,故度分近,是以日行十三度有奇;亦周旋曲護陰當遲、陽當疾之說爾。七曜之行,非有情則非有程;而強為之辭,謂月與五星一日之行,各如日一度之遠近,亦誣矣。且經星托體最高,其左旋何以如是之速邪?夫使日之一度,抵月之十三度有奇,則土星之一度,當抵月之三百五十一度有奇矣。果如是其遠焉否也?抑必七政之疾徐,畫一而無參差,但以度分之遠近而異,東西既爾,南北亦宜然;月之九道,何以出乎黃道外者五度十七分有奇邪?天化推遷,隨動而成理數,陰陽遲疾,體用不測;畫一以為之典要,人為之妄也。以之論天,奚當焉?

  月中之影,或以為地影,非也。凡形之因照而成影,正出,旁出,橫出,長短大小,必不相類。況大地之體,惡能上下四旁之如一哉?今觀其自東升曆天中,以至於西墜,其影如一;自南至北,閱九道,出入四十八度,其影如一。地移而影不改,則非地影明矣。乃其所以爾者,當由月魄之體,非如日之充滿勻洽爾。受明者,魄也;不受明者,魄之缺也。意者魄之在天,如雲氣之有斷續疏漏,或濃或淡,或厚或薄;所疏漏者,下通蒼蒼無極之天,明無所麗,因以不留乎。亦陽用有餘、陰用不足之象也。有餘則重而行遲,不足則輕而行速,抑可通于日月遲疾之故矣。

  月行之道所以斜出入于黃道者,日行黃道之差,每日大概以二十六分強為率,分百為度。三日半而始得一度;若月,則一日而差三度半弱。故日雖漸迤南北,而其道恒直;月則每日所差既遠,其道恒斜也。日其經而月其緯乎。

  「孫可以為王父屍」;可以者,通辭也,不必定其孫而為之也。假令周當平、桓以降,祭文、武二世室,安從得孫而為之屍乎?天子七廟,雖無孫而在五世袒免之內,親未盡則形氣相屬不遠,皆可為屍。文、武、後稷既已遠,而德厚者流光,凡其子孫與同昭穆者,皆可屍也。然則祭禰廟者而未有孫,或取諸五世以內為諸孫之列者與!若又無之,則取之所祭者再從以外之兄弟,期於無亂昭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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