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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之命


  系《小弁》於《雅》,而不與《揚之水》同列于《國風》,旌孝子之志也。東周無傳《書》,而錄《文侯之命》繼《畢》《冏》,存周道之遺也。以平王猶有君人之道焉,故《春秋》不始平王而始于桓王。

  周之下夷於列國而不可復興,自桓王始。宗周之亡,則亡于幽王矣,平王其何咎焉?入《春秋》之三年,《經》書「天王崩」,君子之所悼也。桓王忘親黷貨,失信無刑,而周始降於列國。《春秋》書「武氏子求賻」,喪未逾年,親遣童稚求乞諸侯,黷貨辱親,無人子之心也。《春秋》書「從王伐鄭」,背先王之信,忘其有功於社稷,奪其政而又加之兵,師敗身傷,為天下戮,無君人之道也。故周之降於列國,桓王為之也。於是夫子憫天下之無王,而《春秋》作。使桓王能繼平王之志而成其事,《春秋》何為而作哉!

  謂申侯以太子之故,與犬戎攻殺幽王者,司馬遷之妄也。《詩序》稱西戎、東夷交侵中國,用兵不息而抵於亡,則亡西周者戎也,申侯其何與焉?推投兔道殣之悲,原屬毛離裡之愛,藉令舅氏緣我以為兵端,君父由我而發大難,其不致死于申以謝先王者,無幾也。「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哀哉之子!忍聽母家之弑父而報以屯戍之德哉?故孟子曰:「親親仁也。」申生不忍明見謗之由而死于驪姬,君子曰「此其所以為恭世子」,謂其不足於孝也。故死之非難,而生之不易。幽廢之餘,永懷不替,逝梁發笱,遺愛弗忘,壞木無枝,且惟恐以無後為不孝之尤,平王之志苦矣。安于放以緩君父之怒,全其身以繼宗佑之守,仁人之道也,故曰仁也。聖人宅心忠恕,而審用權衡,故於《小弁》存孝子之志,而于《文侯之命》幸周道之猶存也。非後世一切之論,信史氏之誣,以吹毛羅織者之得與也。

  乃擿平王者又曰:棄文、武之故都於不守,東遷而王跡以息。嗚呼!欲責人也必為之謀,為之謀者必其可行也,可行而不行,然後責之也未晚。今且築九成之壇,設九擯,三揖再拜,晉彼論者而為平王謀,又將如之何邪?其致死犬戎,爭一旦之命,如蔡世子有之國滅身死而不恤乎?抑將守茂草之周京,困敝而亡,如晉懷、湣之坐空城以待縛乎?李綱僥倖於孤注,而徽、欽為虜,猶自鳴為忠直。又其甚者,則如光時亨之誤國陷君,而身則降賊以偷生耳。則責平王以輕棄故都者,其大概可知矣。

  君天下者,以四海為守;天子之孝,以宗祀為重。死社稷者,諸侯之義也。不反兵而報仇者,匹夫之行也。海內之地方七千里,王畿之域,東盡于殷郊,皆天子之所得居也。三塗、岳鄙,武王之天室也,瀍東、澗西,成王之卜宅也。民病於天夭,財匱於皇甫,諸侯裹足于烽燧,大夫作室以出居,弦斷不更,柱膠而鼓,守西京之灰燼,棄九有之鴻圖,此不君不孝之尤,以殄絕文、武之景命者,如之何其以此為天子謀也!惟其遷也,幸則為靈武之唐,複兩都之鐘 ;不幸而猶為錢唐之宋,存九廟之宗祧。其視素車系組,青衣行酒者,自相千萬。豈得以悻悻之怒,徑徑之節,執獨夫一往之意氣,進而謀元後之去留哉?李綱謀之而佹敗,於謙謀之而佹成。勢非景泰而事等靖康,「匪大猷是經,惟邇言是爭」,決裂一朝而神人無主,悲夫!

  然則平王固與唐肅、宋高等,遂可許以仁孝而足君天下乎?夫平王之視二主,固有辨矣。其遇亂而居於外者,均也。乃於《小弁》見平王之志,則非錮父南官之心矣。于《文侯之命》而見平王之所以為東周者,固非宋高偷安江左之謀也。

  少康之複夏也,二斟為之基,虞、綸為之輔,曆祀四十,而禹甸如故。周之東遷,晉、鄭焉依,非特立國之所憑,亦興複之所藉也。安其身而後動,則鄭居虢、檜之墟,以鎮撫東方,而固成周之左臂。定其交而後求,則晉臨汾、絳,渡衣帶之河水,而即踐雍州之庭。故其後,晉之持秦者五百余載,韓不亡,而洛邑之九鼎,秦雖暴不敢問也。則平王之授鄭政者,為綢 根本之遠圖;而其錫命義和也,乃控制關中之至計。蕭何治三秦,寇恂治河內,漢高、光武所以雖敗而興者,亦此道焉耳。況承文、武、成、康之遺澤,因《黍離》《陰雨》之人心,收後稷、公劉之故土乎?賜之弓矢,假以專征,所以睦晉而制秦也。平王之志深矣。

  假令天不資秦、而周祜未艾,則王師整旅以向函、潼,晉人乘虛而渡蒲阪,鄭輯東諸侯以繼其後,問秦人之罪,徙歸之於 、隴,直折箠收之,而不待再舉之勞。乃天不假之以年,文侯早世,鄭武旋亡,寤生安忍無親,成師懷奸內訌,非複有肇刑文、武,捍艱追孝之心。然且平王猶不憚屈體交質,隱忍以圖成其初志,四十餘年之間,猶一日也。志之不終,延及桓王,首修怨于鄭,而致祭足取麥之師;再致怒于鄭,而召祝聃請從之辱;釋西向之圖,爭小忿於穴中,而鄭之援失矣。貪曲沃之賂,遂其《無衣》之驕氣,資尹、武之師,滅義和之血胤而斬之,翼人既恨其薄恩,曲沃亦狎其猥鄙。迨及武、獻,惟蠶食鄰國以啟霸圖,而置宗周于秦、越,則平王之遺意蕩然,而秦得高枕以收文、武之餘民矣。此桓王之所以不王,而《春秋》之所以訖始也。

  功之未就者,天也。志之自立者,人也。聖人恕人于功,而原人以志。故存《小弁》於《雅》,以著西周之亡,上有失道之父,而平王惟順之於天;錄《文侯之命》於《書》以見東周之不王,下有不肖之子,而平王已盡乎人。摧于父而志不得伸,猶可以泣告於鬼神而自喻;壞於子而功不得就,乃令千秋以下,舉顛越廢弛之咎,歸過於貽謀之不臧,君子所深憫也。記天王崩于《春秋》之始,以繼《尚書》而作,聖人之情見矣。

  乃周不亡於犬戎之禍,猶為弁冕本源以施于赧王也,又豈非平王不可泯之功?而晉、鄭之君,贊東遷之計,「謀之其臧」,亦不可誣矣。史氏獵傳聞之猥說以誣古人,世儒求備于人而樂稱人之惡。折中於《詩》《書》,以求聖人之褒貶,斯以俟之來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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