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夫之 > 尚書引義 | 上頁 下頁
君奭


  今將謂君子之無以異於人者,是無擇而為君子也。今將謂君子之必大異於人者,是人必異而後得為君子也。故孟子曰:「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自此以往,未之或異也。侈大其心以為量,則心放矣;輾轉求心以所安,則心存矣;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憂之也深,則疑之也切,故召公不以坦然推信為賢。憂之也至,則言之也長,故周公不以聽召公之疑而莫之辨為聖也。

  昔者孔子于衛見南子,于魯欲赴弗擾,于晉欲往中牟,子路屢致其疑。子路之疑,子路之憂也。求諸心而不得,輾轉而未愜於其所存;了然內外之別,粲然臣主之分,存諸中者莫之能易,而不能得之於孔子;其信孔子者,不如信其心之弗欺也,斯子路之所養也。

  而不然者,侈大聖人而以為大異於人,率爾相信而不信以心,將求諸人者重而求諸己者輕,庸愈乎?求諸己則憂,憂則疑,疑則必白其所疑,君子之道也。若夫詭疑詭信,無所待于中心之安,矜廓達以震矜於天下,而表異曰,斯君子所以異于人也,此子路之所羞也。知然而類推之,則召公之所以存心者可知已。

  乃孔子之為此,求于子路之心而不得,孔子之心固無不得也。孔子之心得,孔子之憂其釋矣,任不知者之疑勿問,可矣。然且稱天以蒞之,擬不可興之東周以期之,推不可知之堅白以廣之,屑屑然訟曲直而不已,夫孔子何為其然哉?讀其詞,挹其旨,而孔子之憂深矣。

  函物者心之量,存諸中者心之德。量虛而以德為實,惟其誠也。至誠動物,不誠不動,而不動亦不誠也。乘乎可動,不予以所能動,恢恢乎侈其闊大含忍,聽天下之疑而相與忘言,異端以此表異於天下,人亦推以為異。而聖人則與萬物同憂,憂而不能以相喻,則修辭以立其誠,道乃建於不可拔,物乃各得而樂效其忱。故孔子屢矢子路,而不憚其詞之費。知然而類推之,則周公之所以存心者可知已。

  今且取二公之情理而思之。二叔之流言也,周公去而召公留,金縢未啟,而召公不能倡郊迎之策,斯有以乎,抑無以乎?非召公之測周公者下比于罪人也,抑非知有弗知,力有未逮,而不能止流丸於甌臾也。屍太保之尊,眺宗社之危,泛泛然無所可否於沖人之側,而召公賢哉!故曰非無以也。

  尊尊而立子,周之新法也;親親而立弟,殷之已跡也。已跡習知而新法初試,故二叔倡其狂言而天下熒。周公之去,召公之弗挽,固事理之易見者也。而召公之憂則有甚於此者。

  周命初集,沖人在疚,臥赤子於天下之上,其幸無夭折之憂者,非人之所能為也。藉成王而有太丁之變也,邘、應、晉、韓其足以當天下之重乎?抑必弗獲已,而遺大投艱于叔父乎?皆未可知已。則令且汲汲焉援周公而複之,萬一有此,而公義不可受矣。推之可遠,引之可來,心跡皎然於天下,而後宗社得留餘地以圖其不傾。召公其能無慮此乎?然則《鴟鴞》之詒,早已不得於召公之心,王未敢誚而召公滋戚已。

  且君子之求諸己也,己所存者己所逮,己所逮者己所期。保沖人之強固,以清明綏仇友,以祈天而永命,召公所期,召公所逮,召公所存,胥此矣。度德自己,業已優為,可無待于周公,則抑可聽其遠引以自潔。若夫殄商踐奄,定宗禮,致太平,延甯王之德,丕冒海隅出日以率俾,則亦猶孔子之用晉、衛為東周也。賢者之力所不逮,斯心所不存,志所不期矣。己所不期,恢恢乎期於人而冀其必逮,是求人重而求己輕也。

  賢者信諸己而不以徼天,聖人信諸天而得之於己。信諸己,則非常之功雖未遑而無所憾。不以徼天,則天命之延但憂其或墜,而不曰己所能堪。得諸己,則非常之功固以道方來,而勿可委。信諸天,則有以見天休之滋至,惟恐弗戡,而不但或墜之憂。

  以為未遑,則海內率俾,甯王延德,召公且以為增益於所求之外。以為勿可委,而商、奄未弭,宗禮未定,周公方且求焉而曲盡其能。以為天不可徼,則職思其居而日不給,惟是別嫌明微之不可忽;故召公與子路之心,同厲其堅白。以為天將在我,則安土敦仁而道不可息;故周公雖在幾幾不暇之日,猶有破巢取子之恐,乃與孔子之心同致其憫皇。斯二公之以處多難而自靖者,情同而道固異矣。

  迨周公歸矣,商、奄殄,洛邑營,宗禮定矣,召公且視為自天之隕,周公則彌引為無疆之恤。召公固曰何為是棲棲者與,多得之於天而不已也!蓋召公於嫌似幾微之際,求己以貞,而以期周公者初終此志。始之不挽,特有不言之戚;終以不悅,以是為可正告而無嫌也。乃弗挽于始,周公亦無可正告之義;終以不悅,自可昌言而無隱;固不以包容之量待召公,而俟論定之餘使心折也。誠不可掩,修辭以立之,則皎日青天之誥作矣。

  大舜號泣于父母,文王獻地以專征,周公多誥而不寧,孔子稱天以自矢,順逆勢殊而立誠一致。聖人不釋憂於天下,而存心不匱,豈曰專己無求,與天下以忘言而自得也哉?

  後之論者,必為之說曰:「召公無所致其疑,周公無所容其辨。」目擊道存,是異端之誕也。廓達推信,是英雄之術也。陳平以待王陵,婁師德以處狄仁傑,君臣朋友之間,誠不屬而道衰矣。況乎信之已過,其後必疑;忍之已甚,其郤必深;求以異於囂器,而果有以異焉否邪?言已簡者心必傲,論過高者志必疏,君子所弗屑也。惟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如爵位先後之說,然後斥之而勿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