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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甲


  一

  權,重於經者也。經有未審,懸重以酌其平之謂權也。而或以為輕於經而行其妙,則悖矣。重於經者,持而乃得其平。輕於經者,反而外移於衡之杪,則權重而物輕。物輕權重,物且昂起而權墜矣,何有于權之用哉?

  為魯莊公責者曰:「母不能制,當制從母之人。」審然,則太甲之「狎於弗順」,不必放桐,而但施刑於弗順之宵人也,其可哉?此有道焉,亦有權焉。制弗順者則畸而之輕,制太甲則持而之重也。

  嘗試諗之,以本末言,太甲之「欲敗度,縱敗禮」,本也;弗順者之給其欲,導其縱,末也。不持其本而急其末,猶攻毒者之急四支而遺腹心也。一弗順退而一弗順,進一弗順殛而一弗順興,故曰「人不足與適也」。不足者:力之不足,我處外庭而輕;權之不足,彼操君心而重也。

  以情勢言,太甲之情,弗順者之勢也。口之於味,目之於色,耳之於聲,四體之于安佚,夫人之不能廢,而獨謂君上之不宜有此乎?弗順者見制而不逞,則重為減替以相激,將使安飽之不給,乃宣言曰,是使王監門輿皁之不若也。沖人何知?始相憐,中相悼,終相匿,而睽于元老者益孤矣。良娣刻木以行棋而鄴侯疏,劉瑾伏地以請死而韓文黜,其明驗已。

  如其欲顯戮之與,則害尤有重焉者。凡權臣之逼主,恒先削其君之肘腋,故後羿篡而洛表無反鬥之臣,州蒲弑而匠麗先胥童之死。今以靖獻之心,弗擇而蹈其轍,左右相依之媚子,旦放一人焉,夕誅一人焉,取之君側而肆之市朝;孱爾沖人,始則姑聽之,繼則涕泣以講之,又繼則甘心群小以報之矣。彼群小者,既挾尊主之號以為彈壓之名,其主亦懷孤立之恐;而己抑終以投鼠忌器之故,不得大快其所欲為,卿尹百辟其不中立以祈免者鮮也,則身危而國亦隨之矣。

  均一非常之舉,則何似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以散宵人之聚也?是故略庸人之好惡,審天理之權衡,伊尹所以任堯、舜之道於躬而直行不惴也。

  夫佞幸持權,權移而毒下逮,天下且血眥扼腕以爭致其怨惡,而君之失德獎奸,姑寬假而不忍深求,此亦君臣之彝倫所不可泯,而要以為庸人之好惡。何也?畸其重於佞幸,而不諒其不足以有為也。

  若夫天理之權衡,善有所自植,惡有所自致。君實處隆墀遠壑之勢,而給欲導縱之夫,固卑且賤以順君子之命:或趨善,或趨惡,猶驟雨之乘回風,可使南而可使北。「君子豹變」則「小人革面」,固大人君子所矜宥而移易者也。

  積不欺之忱,膺毋貳之棐,拔本塞源,以正告天下萬世而無疑;則弗順之子,淵藪已失,而不敢以螢尾爭日月之光,亦震驚湔洗,謹執其唾壺虎子之司矣。故于桐初放,未嘗有流竄匪人之刑;奉冕既迎,終不有易置近臣之事。然而太甲思庸,則已捷於枹鼓,其效為不爽也。

  格君心之非者,經也。放之以格之者,循經而尤重之也。人不足適而急於適人者,末也。適不可適之人而以自詘者,益爭於末,而倒授以重之。昧者不知,嘗試輕杪而利其易制,覆取墜焉,其不可與權也久矣。

  乃伊尹之克任大權以正大經者,一介取與之義,鹹有一德之貞,志大明而誠豫立。彼魯莊者,固不足以語此也。無哀毀痛父之忱,無枕戈報齊之志,經已拂矣,權不足以持矣。然使取文薑之左右,鉗束而誅戮之,將文薑挾君母以內訩,群小恃外援以一逞,元詡之于胡媼,五王之于二張,斯不亦後事之左驗哉?

  魯莊公而果可為人之子也,飲血誓死,與諸兒爭命于原野,上告天王,正文姜在宮之辟,棄位逃祿,幽憂以死於草土,而後車中之怨可雪。是尹處其易,而莊處其難。然使莊之篤孝如尹之忠也,則姜淫不敢宣,桓勢不孤立。雖以諸兒之禽心,抑不敢談笑而賊人君父,且如雲如水,肆醜行于康莊矣。子母親而感終易,君臣睽而感愈難。尹處新造之邦,莊正適儲之位,則尹固處其難,而莊處其易也。

  童昏不知,導淫縱賊,在位具臣,申 、禦孫皆不足為有無,乃欲制從母之人,以釀肘腋之禍,不亦愚乎!

  彼魯莊者固不足道,而說《春秋》者,以制母從人為權,豈知權者哉?惟尹而後可與權,惟尹而後可與經也。

  二

  習與性成者,習成而性與成也。使性而無弗義,則不受不義;不受不義,則習成而性終不成也。使性而有不義,則善與不善,性皆實有之;有善與不善而皆性,氣稟之有,不可謂天命之無。氣者天,氣稟者稟於天也。故言性者,戶異其說。今言習與性成,可以得所折中矣。

  夫性者生理也,日生則日成也。則夫天命者,豈但初生之頃命之哉?但初生之頃命之,是持一物而予之於一日,俾牢持終身以不失。天且有心以勞勞於給與,而人之受之,一受其成形而無可損益矣。

  夫天之生物,其化不息。初生之頃,非無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無所命,則仁、義、禮、智無其根也。幼而少,少而壯,壯而老,亦非無所命也。何以知其有所命?不更有所命,則年逝而性亦日忘也。

  形化者化醇也,氣化者化生也。二氣之運,五行之實,始以為胎孕,後以為長養,取精用物,一受於天產地產之精英,無以異也。形日以養,氣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受之者有所自授,豈非天哉?故天日命於人,而人日受命於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

  夫所取之精,所用之物者,何也?二氣之運,五行之實也。二氣之運,五行之實,足以為長養,猶其足以為胎孕者,何也?皆理之所成也。陰陽之化,運之也微,成之也著。小而滴水粒粟,乍聞忽見之天物,不能破而析之以畫陰陽之畛,斯皆有所翕合焉。陰為體而不害其有陽,陽為用而不悖其有陰;斯皆有所分劑焉。川流而不息,均平專一而歆合。二殊五實之妙,翕合分劑于一陰一陽者,舉凡口得之成味,目得之成色,耳得之成聲,心得之成理者皆是也。是人之自幼訖老,無一日而非此以生者也,而可不謂之性哉?

  生之初,人未有權也,不能自取而自用也。惟天所授,則皆其純粹以精者矣。天用其化以與人,則固謂之命矣。生以後,人既有權也,能自取而自用也。自取自用,則因乎習之所貫,為其情之所歆,於是而純疵莫擇矣。

  乃其所取者與所用者,非他取別用,而於二殊五實之外亦無所取用,一稟受于天地之施生,則又可不謂之命哉?天命之謂性,命日受則性日生矣。目日生視,耳日生聽,心日生思,形受以為器,氣受以為充,理受以為德。取之多,用之宏而壯;取之純,用之粹而善;取之駁,用之雜而惡;不知其所自生而生。是以君子自強不息,日乾夕惕,而擇之、守之,以養性也。於是有生以後,日生之性益善而無有惡焉。

  若夫二氣之施不齊,五行之滯於器,不善用之則成乎疵者,人日與偷昵苟合,據之以為不釋之欲,則與之浸淫披靡,以與性相成,而性亦成乎不義矣。

  然則「狎於弗順」之日,太甲之性非其降衷之舊;「克念允德」之時,太甲之性又失其不義之成。惟命之不窮也而靡常,故性屢移而異。抑惟理之本正也而無固有之疵,故善來複而無難。未成可成,已成可革。性也者,豈一受成形,不受損益也哉?故君子之養性,行所無事,而非聽其自然,斯以擇善必精,執中必固,無敢馳驅而戲渝已。

  《詩》曰:「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遊衍。」出王、遊衍之頃,天日臨之,天日命之,人日受之。命之自天,受之為性。終身之永,終食之頃,何非受命之時?皆命也,則皆性也。天命之謂性,豈但初生之獨受乎?

  形之惡也,倏而贅疣生焉;形之善也,俄而肌膚榮焉;非必初生之有成形也。氣之惡也,倏而疢疾生焉;氣之善也,俄而榮衛暢焉;非必初生之有成氣也。食溪水者癭,數飲酒者齇,風犯藏者 ,瘴入裡者厲。治瘍者肉已潰之創,理瘵者豐已羸之肌。形氣者,亦受於天者也,非人之能自有也;而新故相推,日生不滯如斯矣。然則飲食起居,見聞言動,所以斟酌飽滿於健順五常之正者,奚不日以成性之善;而其魯莽滅裂,以得二殊五實之駁者,奚不日以成性之惡哉?

  周子曰:「誠無為。」無為者誠也,誠者無不善也,故孟子以謂性善也。誠者無為也,無為而足以成,成於幾也。幾,善惡也,故孔子以謂可移也。

  有在人之幾,有在天之幾。成之者性,天之幾也。初生之造,生後之積,俱有之也。取精用物而性與成焉,人之幾也。初生所無,少壯日增也。苟明乎此,則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已;太極未分以前,目前是已。縣一性于初生之頃,為一成不易之形,揣之曰「無善無不善」也,「有善有不善」也,「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也,嗚呼!豈不妄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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