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堯典


  一

  聖人之知,智足以周物而非不慮也;聖人之能,才足以從矩而非不學也。是故帝堯之德至矣,而非「欽」則亡以「明」也,非「明」則亡以「文思安安」而「允恭克讓」也。嗚呼!此則學之大原,而為君子儒者所以致其道矣。

  何以明其然邪?天下之為「文、思、恭、讓」而不「明」者有之矣,天下之求「明」而不「欽」者有之矣。不「欽」者非其「明」,不「明」者非其「文、思、恭、讓」也。「文」有所以文,「思」有所以思,「恭」有所以恭,「讓」有所以讓,固有於中而為物之所待,增之而無容,損之而不成,舉之而能堪,廢之而必悔。凡此者,明於其所以,則安之而允安矣。不明其所以,將以為非物之必待,將以為非己之必勝,將以為惟己之所勝而蔑不安,將以為絕物之待而奚不可。不明者之害有四,而其歸一也。

  以為非物之必待者曰:「物自治也,即其不治者猶治也。以『文』治之而物琢,以『思』治之而物滑,以『恭』治之而物擾,以『讓』治之而物疑。夫物固自治,而且治之,是亂物也,則莫若絕聖而棄智。」此無他,不明於物之必待也。物之必待者,物之安也。何以知物之安也?且夫物之自治者,固不治也。苟簡以免一日之禍亂,而禍亂之所自生在是也。若夫不治者之猶治也,是其言也,為欺而已矣。明於其必待,而後聖人固曰:物自有之,待我之先而已矣。乃若琢者則惟其無「文」,滑者則惟其不「思」,擾者則惟其未「恭」,疑者則惟其弗「讓」。信能之,未有罹此四患者也。

  以為非己之必勝者曰:「道不可盡,聖人弗盡;時不可一,聖人弗一。是故堯有不令之子,舜有不諧之弟,夏有不輯之觀、扈,周有不若之商、奄。堯有不令之子,胡亥之淫,非始皇之失教也。舜有不諧之弟,大叔之叛,非鄭莊之養惡也。夏有不輯之觀、扈,藩鎮之逆,非盧杞之奸也。周有不若之商、奄,七國之反,非晁錯之激也。然則天下者,時勢而已矣。乘其時,順其勢,或右武以絀『文』,或立斷以廢『思』,雄才可任而不必於『恭』,盛氣能爭而何容多『讓』。是故操之以刑,畫之以名,驅之以法,馭之以術,中主具臣守之而可制天下。」此無他,不明於己之所必勝也。夫惟不得於天而後己可用也,惟見詘于時而後道可伸也。堯有不令之子而不爭,舜有不諧之弟而不弑,夏有不輯之觀、扈而不敗,周有不若之商、奄而不危。是故質立而「文」必生,物感而「思」必起;退而自念,則自作其「恭」;進而交物,則不容不「讓」。內取之身,外取之物,因其自然之成,能以坐消篡弑危亡之禍。明乎此,則何為其不勝耶?

  以為惟己之所勝而無不安者曰:「『文』日生也,『思』日益也,『恭』有權也,『讓』有機也。聖人之所為,天無與授,地無與制,前古無與詔,天下無與謀,可以為而為之,聖人已為矣。可以為而為之,我亦為也,其未為者,彼之未為而非不可為也。非不可為,而我可以為矣。於是窮亡實之『文』而『文』淫,馳不度之『思』而『思』荒,貌以『恭』而『恭』以欺,飾以『讓』而『讓』以賊。故蔡京以豐亨豫大為『文』,曹睿以辨察苛細為『思』,漢成以穆皇文致其慆淫,燕噲以禪授陸沈其宗社。」此無他,不明於惟己勝者之非可安也。天無與授,而授之以宜其民;地無與制,而制之以當其物;前古無與詔,而考之也必其不謬;天下無與謀,而征之者必其鹹服。明於其故,如寒裘而暑葛也。臧惟二耳,而白馬固馬也。

  以為絕物之待而無不可者曰:「物非待我也,我見為待而物遂待也。執我以為物之待而我礙,執物以為待我而物亦礙。徇物之華,『文』以生妄;逐物之變;『思』以益迷;欲以示威於物,『恭』以增驕;欲以干譽於物,『讓』以導欲。欲四者之病不生,則莫若絕待。內絕待乎己,外絕待乎物。絕己絕物,而色相以捐;寂光之照,無有不『文』也;參證之悟,無所容『思』也;行住坐臥,如如不動,亦『恭』也;貲財妻子,喜舍不吝,亦『讓』也。乃以廢人倫,壞物理,握頑虛,蹈死趣,而曰吾以安于所安也。」此無他,不明於物之不可絕也。且夫物之不可絕也,以己有物;物之不容絕也,以物有己。己有物而絕物,則內戕於己;物有己而絕己,則外賊乎物。物我交受其戕賊,而害乃極於天下。況夫欲絕物者,固不能充其絕也。一眠一食,而皆與物俱;一動一言,而必依物起。不能充其絕而欲絕之,物且前卻而困己,己且齟齬而自困。則是害由己作,而旋報於己也。故聖人因其所待而必授之:朴者授之以「文」,率者授之以「思」,玩者授之以「恭」,亢者授之以「讓」。泰然各得其安而無所困,則己真有其可,而非其無不可,固知無不可者之必不可矣。

  由此言之,聖人之所以「文、思、恭、讓」而「安安」者,惟其「明」也。「明」則知有,知有則不亂,不亂則日生,日生則應無窮。故曰「日新之謂盛德,富有之謂大業」,此之謂也。「盛德」立,「大業」起,「被四表」,「格上下」,豈非是哉!

  雖然,由「文、思、恭、讓」而言之,「明」者其所自生也。若夫「明」而或非其「明」,非其「明」而不足以生,尤不可不辨也。「明」「誠」,相資者也,而或至於相離。非「誠」之離「明」,而「明」之離「誠」也。「誠」者,心之獨用也;「明」者,心依耳目之靈而生者也。夫抑奚必廢聞見而孤恃其心乎?而要必慎於所從。立心以為體,而耳目從心,則聞見之知皆誠,理之著矣。心不為之君,而下從乎耳目,則天下苟有其象,古今苟有其言,理不相當,道不自信,而亦捷給以知見之利。故人之欲「誠」者不能即「誠」,而欲「明」者則輒報之以「明」也。報以其實而「實明」生,報之以浮而「浮明」生。浮以求「明」而報以實者,未之有也。

  「浮明」者,道之大賊也。其麗于「文」,則亦集形聲以炫其榮華也。其麗於「思」,則亦窮纖曲以測夫幽隱也。以言乎「恭」,則亦辨貞淫於末節以致戒也。以言乎「讓」,則亦揣物情之逆順以弗侮也。恍惚之間,若有見焉;窅寂之中,若有聞焉;介然之幾,若有覺焉。高而亢之,登於九天;下而沈之,入於九淵;言之而不窮,引之而愈出。乃以奡岸於世曰「予既已知之矣」,而于道之誠然者,相似以相離,相離以相毀。揚雄、關朗、王弼、何晏、韓愈、蘇軾之徒,日猖狂於天下;而張子韶、陸子靜、王伯安竊浮屠之邪見,以亂聖學。為其徒者,弗妨以其耽酒嗜色,漁利賴寵之身,蕩閑蔑恥,而自矜妙悟。嗚呼!求「明」之害,尤烈於不「明」,亦至此哉!

  夫聖人之「明」,則以「欽」為之本也。「欽」之所存而「明」生,「誠則明」也;「明」之所照而必「欽」,「明則誠」也。「誠」者實也:實有天命而不敢不畏,實有民彝而不敢不祗;無惡者,實有其善,不敢不存也;至善者,不見有惡,不敢不慎也。收視聽,正肢體,謹言語,慎動作,整齊寅畏,而皆有天則存焉。則理隨事著,而「明」無以加,「文、思、恭、讓」,無有不「安」也。而尹和靖曰「其心收斂,不容一物」,非我所敢如矣。

  「欽」之為言,非徒敬之謂也,實有所奉至重而不敢褻越之謂也。今曰「不容」,「不容」者何物乎?天之風霆雨露亦物也,地之山陵原隰亦物也;則其為陰陽、為柔剛者皆物也。物之飛潛動植亦物也,民之厚生利用亦物也,則其為得失、為善惡者皆物也。凡民之父子兄弟亦物也,往聖之嘉言懿行亦物也;則其為仁義禮樂者皆物也。若是者,帝堯方日乾夕惕以祗承之,念茲在茲而不釋於心,然後所「欽」者條理無違,而大明終始,道以顯,德行以神。曾是之不容,則豈非浮屠之「實相真如,一切皆空」,而「威侮五行,怠棄三正」,亦其所不恤矣。無已,其以聲色臭味,增長人欲者為物乎?而又豈可屏絕而一無所容乎?食色者,禮之所麗也。利者,民之依也。辨之於毫釐而使當其則者,德之凝也,治之實也。自天生之而皆「誠」,自人成之而不敢不「明」。故以知帝堯以上聖之聰明,而日取百物之情理,如奉嚴師,如事天祖,以文其「文」,思其「思」,恭其「恭」,讓其「讓」,成「盛德」,建「大業」焉。心無非物也,物無非心也。故其聖也,如天之無不復幬,而「後德」「九族」「百姓」「黎民」「草木鳥獸」,鹹受化焉。聖人之學,聖人之慮,歸於一「欽」,而「欽」之為實,備萬物於一己而已矣。其可誣哉!其可誣哉!

  二

  昔夫子之贊堯、舜,至矣;而其舍子以授賢,未之及焉。審乎此,而唐、虞之際有定論矣。

  人之親其子也,而靳與之位以授異姓,三代以降,未有能焉者,而不以為盛德之極致;然則夫子其以為非常而不可訓與?曰:非也。古者無君存而立世子之禮。其立嗣也,肇于夏而定于周也。古之有天下者,皆使親而賢者立乎輔相之位,儲以為代;其耄且沒矣,而因授之,人心定而天位以安。黃帝以前,不可考也。繼黃帝而興者,率循其道。然則以相而紹位,其軒轅之制乎!故少昊,軒轅之孫也,降江水,就侯服,入而代黃帝;顓頊,少昊之弟也,佐少昊十年而代少昊;高辛,顓頊之從子也,佐顓頊二十五年而代顓頊;堯,帝摯之弟也,佐摯五年而代摯。蓋古之命相,猶後世之建嗣。堯不傳子,亦修軒轅之法爾。

  少昊、顓頊、高辛,以洎於摯、堯,親以賢者近取之兄弟子姓,而前可以相,後可以帝,地邇勢易,不假於「側陋」而事順。其事順,故以帝摯之不順,弗能違焉。堯之在位七十載,而親以賢者未有其人,亦遲之七十載而未有相也。而堯已耄期矣,故不獲已而命之四嶽。使微舜,四嶽雖欲終讓而不得矣。

  若舜之倦勤,禹已久即百揆之位,無異乎顓頊之十年,高辛之二十五年也。終陟元後,又何疑焉!故曰:五帝官天下。官天下者,五帝之通典,豈堯、舜之僅德哉?

  堯在位七十載而未有相,變也。使四嶽而不得辭,則以侯陟帝,循少昊之已事,而不必於相。舜舉「側陋」,非有江水可興之素,則必以相承統,用顓頊、高辛之典禮。故由征庸、總揆、賓門、納麓,以訖受終,凡三十載而後格于文祖,事以漸而信從壹焉。浸使四嶽受巽位之命,固不待於此矣。

  五帝之援立也夙,三王之建儲也早;近而百工,遠而九服,疏賤而兆民,耳目一,聽從審,引領而望曰「此他日之君我者也」,日用不知而習以安。故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四海翕從,而莫有異志,斯以謂之天矣。堯因法而從時,因人而順天,非有異也,是故無與於堯之高深矣。

  古之帝王,顧大位之將有托也,或命相而試以功,或立子而豫以教。立子以適而不以賢,立而後教之,故三代崇齒胄之禮。命相以德而不以世,故唐、虞重百揆之任。試而命之,以重其禮也;立而教之,以成其德也。定民志者存乎禮,堪大業者存乎德。德其本也,禮其末也。本末具舉,則始於無疑,而終於克任矣。試而後命,本先於末;立而後教,末先於本。先難而後以易,故堯遲之七十載,而以不得舜為己憂。先末而後本,則初吉而終或亂,故桀、紂、幽、厲得奄有四海,待湯、武而後革。

  雖然,法豈有定邪?知人之哲如堯、舜,不易得也。教胄有恆而中主可守也。則試而後命,立而後教,義協於一而效亦同。迨其弊也:秦失其本於後,而胡亥速亡;漢、魏亂其末於先,而逆臣繼篡。所必盡者人也,不可恃者法也。固不得以堯之授舜,舜之授禹,為必治不亂之道;又惡足以為二帝之絕德哉?況堯之以因而不以創,即有德焉,亦歸之軒轅,而堯不任受乎?蘇氏曰「聖人之所大過人,而天下後世之所不能」,斯亦未達于時之剿說巳!

  至若莊周創立王倪、齧缺、披衣、支父、善卷、伯昏之名,而謂聖人桎梏神器,左顧右盼,索草野畸人以代己而脫于樊,若稚子之獲窖金而無所措也,亦陋甚矣。「聖人之大寶曰位」,位者天之所秩以崇德而廣業也。自謀其荒耄之樂,遽求夫褰裳之去,褻天經,慢民紀,以亂天下而有餘矣。「予無樂乎為君」,一言而喪邦,此之謂也。

  孟子「敝屣」之論,父將罹執而即刑,天下故敝屣矣。垂衣倦勤而敝屣乎天下,其與敝屣君親者又何殊焉!莊周曼衍之辭,奚足以存哉!

  然則稷、契皆堯弟也,以親以賢,無異於堯、摯、高辛、顓頊之相承,散置之有位而不以相,逮耄及而迫以命之四岳,何也?

  稷、契之不可以相而授也,堯知之,四嶽明揚而弗及,四嶽且知之;而非立乎千世以下者之得知矣。其德稱一官而有所限與?其年未及而望且輕與?堯非故抑之,四嶽亦無所媢焉,斯必有其故矣。德者望之基,望者德之助。舜德優於望,四嶽望優於德。稷、契望絀于四嶽而德不逮舜,堯所不能強也,而況于王倪、齧缺之區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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