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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宗一


  孝宗急傳位於其子,何為者也?春秋方盛,國步未康,廷無心膂之臣,子有愚蒙之質,而遽以天下委之,誠不知其何為者也。以謂高宗崩,哀慕切,欲執三年之喪,謝絕庶政,日奉幾筵,曾是以為孝,非其飾辭,則愚甚矣。古之宅憂于諒陰者,總百官以聽塚宰,六官之常職無與聞耳。至於宗社安危,生民生死,大臣進退之大政,則天子固居大位,操大權,而不敢以先君之付畀委之人,而孤致其哭踴。且所聽之宰,抑必綽有餘裕於負荷之親臣。夫豈不欲專致其哀哉?盡道以盡孝,初不相為妨也。況乎高宗之恩,均於生我者,唯其以天下授己也。則所以慰高宗於冥漠者,亦唯以社稷有主,為精爽之所憑依。則孝宗之視天下也,如視高宗,亦殫心竭力以奠安天下,而以報高宗者至矣。若夫幾筵之侍,必躬必親,則但不息心以燕處,不分志於聲色,罷昏祭之吉禮,停慶賞之覃恩,正自有餘日餘力以伸饋奠。奚必塞耳閉目,一不與物相接,而後可終喪紀哉?故以為哀之至而不能複居天位者,吾未之能信也。

  夫身未耄倦,而遽傳位於子,以自處於一人之上,于古未之前聞,始之者趙主父,繼之拓拔弘而已矣。斯皆蔑禮敗度,以褻大位者也。若高宗之內禪也,則又有說:己未有嗣,而孝宗以久廢之宗支,七世之疏屬,拔之於幼沖,膺元良之休命。高宗年垂六十,內禪時五十有七。為三代以後人君之所希有,國無可顧命之宗臣,一旦危病至而奸邪乘之,不容不早防其變。且于時女直寒盟,兵爭複起,衰年益餒,抑無以支不固之封疆。知孝宗之可與有為也,用其方新之氣,以振久弛之人情,則及身之存,授以神器,亦道之權而不失其中也。自非然者,天子者既至尊而無尚矣,積累而上之,又有人焉,以俯而相臨;則天位不尊,而事權相錯,持兩端者得起而售其奸矣。亦唯孝宗之猶堪負荷也,故高宗得優遊於琴書花鳥之側,而國事一無所問。則兩宮之歡,無有從中閑之。非此,而理亂安危不能盡釋諸懷抱,小有箴砭,遂授宵人以離閑之隙。基累者必傾,棟隆者且撓,大耋之嗟,焚如之咎,必不能保其終矣。又況光宗者,愚頑之聲音笑貌,千載而下,猶可想見其情形,抑非有楊廣之奸,可矯飾以欺其君父,則其不可以高宗之付己者付光宗,灼然易見。而何造次之頃,遽委神器於浮沉邪?

  與子之法,定於適長,誠大常之經矣。然而漢武舍燕王旦而立昭帝,光武舍東海王強而立明帝,卒以允臧。則變而能通,未為失也。晉武帝拒衛瓘之諫以立惠帝,賈氏之惡以宣;唐太宗徇長孫之請以立高宗,武氏之禍以烈。則守而不變,未為得也。夫光宗之視晉惠,差辨菽麥耳,其于唐高,猶在層累之下也。孝宗即守成憲,而不以意廢置乎?則輔以正人,導以正學,懲其宵小,飭其宮闈,迨及彌留之際,簡德望之大臣,受顧命而總百揆;即有雷允恭、任守忠之內蠱,無難施竄殛之刑;光宗雖闇,亦何至滅絕天彝,貽宗社以阽危之勢哉?教之無方也,輔之無人也,俟之不待其時也,昏懦之習不察也,悍妻之煽無聞也。俄而使參國政矣,俄而使即大位矣。己已處於貴而無位、高而無民之地,乃惡李氏而有廢之之語,嚅囁于閑宮,以激其悖逆,豈非教不肖者以冥行乎?菀結而不永其天年,亦自貽之矣。

  高宗經營密勿者數十年,裁之以道,審之以宜,舉以授之於己;己乃無所圖維,急遽以授不肖之子,而坐視其敗;孝宗之於孝也,抑末矣。汶汶無擇,與其在位之用人行政,殊不相肖。繇今思之,誠不測其何心?意者嗣位之初,銳意有為,而功墮不就,故不欲居此位也已久;特以高宗在,而不容釋,甫在苫次,迫欲脫屣,憤恥之餘,激為鹵莽。誠然,則亦悁悁悻悻,非君子之度矣。在位二十七年,民心未失,國是未亂,自可保遺緒以俟後人之興。功不自我成,而能得守所付畀者,即其功也。亦何用此卞躁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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