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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一


  徽宗之初政,粲然可觀,韓忠彥為之,而非韓忠彥之能為之也。未幾而向後殂,任伯雨、范純禮、江公望、陳瓘以次廢黜,曾布專,蔡京進,忠彥且不能安其位而罷矣。銳起疾為而不能期月守,理亂之樞存乎向後之存沒,忠彥其能得之于徽宗乎?循已覆之軌者傾,仗非其所仗者躓。以仁宗之慈厚居心,而無旁窺懷妒之小人,然且劉後殂,而張耆、夏竦不能複立于廷,王德用、章德象以與劉後異而急庸。若高後晨隕,群奸夕進,攻擊元祐,不遺餘力,前事之明鑒,固忠彥等所在目方新者。仍擁一母后以取必于盛年佻達之天子,仗者非所仗也。則邢恕、章惇、蔡卞雖已竄死,豈無繼者?禍烈於紹聖,而貞士播棄終身,以恣噂遝之狂夫動搖社稷,後車之覆,甚於前車,亦酷矣哉!

  忠彥雖為世臣,而德望非溫公之匹,任伯雨諸人亦無元祐群賢之夙望。一激不振,士氣全頹,舉天下以冥行而趨於泥淖,極乎靖康,無一可用之材,舉國而授之它人,無足怪者。將雪之候,先有微溫,其溫也,豈暄和之氣哉?於是而諸君子之處此也,未易易矣。太后不可恃也,忠彥斯不可恃也;李清臣、蔣之奇之雜進,愈不可恃也;曾布之與忠彥互相持於政府,彌不可恃也。然而溫詔之頒,起用之亟,固自朝廷發矣。范忠宣曰:「上果用我矣,死有餘責。」伊川曰:「首被大恩,不供職,何以仰承德意。」蘇子瞻海外初還,欣然就道。夫固有不可恝於君臣之際者,知其不可恃,而猶欣躍以從,亦君子宅心之厚與!

  雖然,酌之以道,規之以遠,持之以貞,而善調元氣以使無傷,固有道焉。天下有道,道在天下,則身從天下以從道。天下無道,道在其身,則以道愛身,而即為天下愛道。以道愛身者,喜怒不輕動於心,語默不輕加於物,而進退之不輕,尤其必慎者也。執之仇仇,而知仇仇者之必不我力,不可得而執也。愛而加膝,念加膝者之無難投淵,不以身試淵也。夫且使昏庸之主,知我之不以欣欣而動,弗得以我為賴寵。夫且使邪佞之黨,見我之遲遲以進,弗得疑我之力爭。夫且使天下之士,惜其名節,念榮寵之非榮,而不辱身以輕試。夫且使四海之民,知世之方屯,隱忍以茹荼苦,而不早計升平,以觸苛虐而重其災。故範淳夫勸蜀公之不赴,而尹和靖疑伊川之易就,非獨為二公愛其身也,為天下愛道,而道尚存乎天下也。

  以愛君之切,而不忍逆君之命;以憂國之至,而迫欲為國宣力;以恤民之篤,而輒思為民請命;則小人之占風而趨、待隙而鑽者,固將曰:彼猶我也。一虛一實迭相衰王,而凶威可試,不遺餘力,以捋采而盡劉之;昏庸之主,亦將曰:此呼而可來者,麾而可去,天下安得有君子哉?唯予言而莫違,否則竄之誅之,永錮而無遺種,亦不患國之無人也。後生者,不得與於直道之伸,亦將曰:先生長者,亦嘗亟於進矣。則弗待君之果明,臣之果直,未進而獲進焉,無不可也,奚必與世齟齬哉?於是而小人有可藉之口,庸主有輕士之情,人士無固窮之節。朝為無人之朝,野為無人之野。則大觀以後,迄于靖康,醉夢傾頹,無有止訖,終無一人焉,能挽海宇之狂趨以救死亡,不亦痛與!

  宋之不靖也,自景祐而一變矣。熙寧而再變,元祐而三變,紹聖而四變,至是而五變矣。國之靡定,不待智者而知也。乃數十年來,小人迭進,而公忠剛直之臣,項背相依。然求其立難進易退之節,足以起天子之敬畏,立士類之坊表者,無其人焉。騏驥與駑駘爭駕,明星與螢火爭光,道已貶,身已媟,世安得而不波流,國安得而不瓦解哉?韓忠彥孤立以戴女主,而望起兩世之傾危,諸君子何其易動而難靜也!伊川貶,而尹和靖、張思叔諸學者皆罹偽學之禁。韓侂胄之惡,自此倡之。則非禍中於國家,而且害延於學術矣。建中靖國之初政,有識者所為寒心也,奚粲然可觀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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