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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七


  國民之交敝也,自苛政始。苛政興,足以病國虐民,而尚未足以亡;政雖苛,猶然政也。上不任其君縱欲以殄物,下不恣其吏私法以戕人,民怨漸平,而亦相習以苟安矣。惟是苛政之興,眾論不許,而主張之者,理不勝而求贏於勢,急引與己同者以為援,群小乃起而應之,竭其虔矯之才、巧黠之慧、以為之效。於是氾濫波騰,以導諛宣淫蠱其君以毒天下,而善類壹空,莫之能挽。民乃益怨,釁乃倏生,敗亡遝至而不可禦。嗚呼!使以蔡京、王黼、童貫、朱靦之所為,俾王安石見之,亦應為之髮指。而群奸屍祝安石、奉為宗主、彈壓天下者,抑安石之所不願受。然而盈廷皆安石之仇仇,則呼將伯之助于呂惠卿、蔡確、章惇諸奸,以引凶人之旅進,固勢出於弗能自已,而聊以為緣也。勢漸迤者趨愈下,志蕩於始而求正於末者,未之有也。是故苛政之足以敗亡,非徒政也,與小人為類,而害乃因緣以蔓延。倡之者初所不謀,固後所必至也。

  夫欲使天下之無小人,小人之必不列於在位,雖堯、舜不能。其治也,則惟君子勝也。君子勝而非無小人。其亂也,則惟小人勝也。小人勝而固有君子。其亡也,則惟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無君子,而亡必矣。故苛政之興,君子必力與之爭;而爭之之權,抑必有所歸,而不可以泛。權之所歸者,德望兼隆之大臣是已。大臣不能持之於上,乃以委之於群工,於是而爭者競起矣。其所爭者正也,乃以正而爭者成乎風尚,而以爭為正。越職弗問矣,雷同弗問矣。以能言為長,以貶削為榮,以罷閑為樂,任意以盡言,而惟恐不給。乃揆其所言,非能弗相刺謬也;非能弗相剿襲也;非能無已甚之辭,未然而斥其然也;非能無蔓延之語,不然而強謂然也。撟舉及於纖微之過,訐謫及於風影之傳,以激天子之厭惡,以授群小之反攻,且躍起而自矜為君子,而君子小人遂雜糅而莫能致詰。如攻安石者,無人不欲言,無言不可出,豈其論之各協於至正,心之各發于至誠乎?乃至懷私不逞之唐坰,反復無恒之陳舜俞,亦大聲疾呼,諮嗟涕洟,而惟舌是出。於是人皆乞罷,而空宋庭以授之小人。迨乎蔡京、王黼輩興,而言者寂然矣。通國無君子,何怪乎通國之皆小人哉?

  乃其在當日也,非無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國是,若韓、富、文、呂諸公者,居輔弼之任,而持之不堅,斷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詢、曾致堯,王子明之抑王欽若、陳彭年,識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潔身引退,倒授其權於新進之庶僚,人已輕而言抑瑣,不足聳人主之聽,只以益安石之橫。且徒使才氣有裨之士,挫折沉淪,不為國用;而驅天下干祿者,懲其覆軌,望風遙附,以群陷於邪。諸公過矣,而韓公尤有責焉。躬任兩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簾,斥權奄以獨斷,德威樹立,亙絕古今。神宗有營利之心,安石挾申、商之術,發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獨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瑣瑣者,何當榮辱,而引身遽退,虛端揆以待安石之縱橫哉?韓公尤過矣!雖然,抑非公之過也。望之已隆,權之已重,專政之嫌,先起於嗣君之肺腑。則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權有不敢執,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爭鳴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責也。斥曾公亮之奸,訟韓公之忠,以覺悟神宗安韓公者,文、富二公之責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無獨立之操;富抑以顧命不與,懷同堂之忌;睨韓公之遠引,而隱忍忘言。及安石之狂興,而姑為緩頰,下與小臣固爭緒論,不得,則乞身休老,而自詡不汙,亦將何以質先皇而謝當世之士民乎?韓公一去,而無可為矣。白日隱而繁星熒,嘒彼之光,固不能與妖孛競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雲、定銀夏之情,起仁宗之積弛,宋猶未敝,非不可圖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衝之道。而籌之不素,問之莫能酬答,然且懷私以聽韓公之謝政,安得謂宋有人哉?無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無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張;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馬、范、呂諸公強挽已發之矢而還入於彀,宜其難已。然則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無人者,無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豈至此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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