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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一


  言有大而無實,無實者,不祥之言也。明主知之,知其拓落而以是相震,則一聞其說,而屏退之唯恐不速。唯智小而圖大,志陋而欲飾其短者,樂引取之,以鉗天下之口,而遂其非。不然,望而知其為妄人,豈難辨哉?

  王安石之入對,首以大言震神宗。帝曰:「唐太宗何如?」則對曰:「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又曰:「陛下誠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契,彼魏徵、諸葛亮者,何足道哉?」嗚呼!使安石以此對揚於堯、舜之廷,則靖言庸違之誅,膺之久矣。抑誠為堯、舜,則安石固氣沮舌噤而不敢以此對也。夫使堯、舜而生漢、唐之後邪,則有稱孔明治蜀、貞觀開唐之政於前者,堯、舜固且揖而進之,以畢其說,不鄙為不足道而遽斥之。何以知其然也?舜于耕稼陶漁之日,得一善,則沛然從之。豈耕稼陶漁之侶,所言善言,所行善行,能軼太宗、葛、魏之上乎?大其心以函天下者,不見天下之小;藏於密以察天下者,不見天下之疏。方步而言趨,方趨而言走,方走而言飛;步趨走猶相近也,飛則固非可欲而得者矣。故學者之言學,治者之言治,奉堯、舜以為鎮壓人心之標的;我察其情,與緇黃之流推高其祖以樹宗風者無以異。韓愈氏之言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相續不斷以至於孟子。愈果灼見其所傳者何道邪?抑僅高舉之以誇其所從來邪?愈以俗儒之詞章,安石以申、商之名法,無不可曰堯、舜在是,吾甚為言堯言舜者危也。

  夫堯、舜之學,與堯、舜之治,同條而共貫者也。安石亦知之乎?堯、舜之治,堯、舜之道為之;堯、舜之道,堯、舜之德為之。二典具存,孔、孟之所稱述者不一,定以何者為堯、舜之治法哉?命嶽牧,放四凶,敬郊禋,覲群後,皆百王之常法。唯以允恭克讓之心,致其精一以行之,遂與天同其巍蕩。故堯曰「無名」。舜曰「無為」。非無可名,而不為其為也。求一名以為獨至之美,求一為以為一成之侀,不可得也。今夫唐太宗之于堯、舜,其相去之遠,夫人而信之矣。而非出號令、頒科條之大有異也。藉令堯、舜而舉唐太宗所行之善政,允矣其為堯、舜。抑令唐太宗而仿堯、舜所行之成跡,允矣其僅為唐太宗而止。則法堯、舜者之不以法法,明矣。德協于一,載于王心,人皆可為堯、舜者,此也。道貞乎勝,有其天綱,湯、武不師堯、舜之已跡,無所傳而先後一揆者,此也。法依乎道之所宜;宜之與不宜,因乎德之所慎。舍道與德而言法,韓愈之所雲「傳」,王安石之所雲「至簡、至易、至要」者,此也。皋、夔、稷、契以其恭讓之心事堯、舜,上畏天命,下畏民碞。匹夫匹婦有一善,而不敢驕以所不屑,唐、虞之所以時雍也。顧乃取前人經營圖度之苦心以撥亂扶危者,而淩躐之,枵然曰:「堯、舜之道至易,而無難旦夕致也。」商鞅之以脅秦孝公者,亦嘗用此術矣。小人而無忌憚,夫亦何所不可哉?

  揚堯、舜以震其君,而誘之以易;揭堯、舜以震廷臣,而示之以不可攻。言愈高者趨愈下,情愈虛者氣愈驕。言及此,而韓、富、司馬諸公亦且末如之何矣!曹丕曰「吾舜、禹也」,則舜、禹矣。源休曰「吾蕭何也」,則蕭何矣。奸人非妄不足以利其奸,妄人非奸無因而生其妄。妄人興而不祥之禍延於天下,一言而已蔽其生平矣。奚待其潰堤決岸,而始知其不可遏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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