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憶得集

憶得集(1)

　　述病枕憶得

　　崇禎甲戌，餘年十六，始從裡中知四聲者問韻，遂學人口動，今盡忘之，其有以異於鷇音否邪？已而受教于叔父牧石先生，知比耦結構，因擬問津北地信陽，未就，而中改從竟陵時響。至乙酉乃念去古今而傳己意。丁亥與亡友夏叔直避購索於上湘，借書遣日，益知異制同心，搖盪聲情而檠括於興觀群怨，然尚未即捐故習。尋構鞠凶，又展轉戎馬間，耿耿不忘此事，以放於窮年。昔在癸未春，有《漧濤園初刻》，亡友熊渭公為序之。亂後失其鋟木，賴以自免笑悔。戊子後次所作為《買薇集》，已為土人弄兵者劫奪。此後則存《五十自定稿》中。凡前所作，所謂壯夫不為，童子之技也，然惡知今之果有愈于童子否邪？昭公既壯而有童心，抑不自知其童，況老而自知之智衰乎！今年病垂死，得友人熊男公療之而蘇，因教予絕思慮以任氣之存去。顧思慮非可懸庋之物，寄之籬間壁上，無已，從其不為心桎者，因仿佛憶童年至丁亥詩，十不得一而錄之。乃以知餘之未有以大異于童子，而壯夫亦奚以為？敕兒子勿將鏡來，使知衰容白髮。

　　歲在丙寅末伏日，船山述。

　　憶得

　　乙亥

　　中秋裡人張鐙敬和叔父牧石先生

　　誰倚笙歌鬧九衢，絳雲深處有金樞。
　　鸞回碧漢臨明鏡，龍向江天護寶珠。
　　舊識東風開火樹，新從西爽醉芙蕖。
　　落梅莫詫行歌好，天竺香飄桂影疏。

　　丙子

　　蕩婦高樓月

　　白雲不覺飛，但見月東去。
　　碧海漫迢遙，瞥眼多疑誤。
　　妾夢戀金微，君今在何處。

　　黃鵠磯

　　漢陽雲樹色，倒影入江流。
　　海氣東風合，秦雲晚照收。
　　仙蹤疑費呂，霸氣想孫劉。
　　我欲騎鯨去，無心問蒯緱。

　　丁醜

　　初婚，牧石先生示詩有「日成博議幾千行」之句，敬和

　　閒心不向錦屏開，日日孤山只弄梅。
　　冷蕊疏枝吟未穩，愧無《博議》續東萊。

　　夏日讀史曳途居聞松聲懷夏叔直先生

　　高齋永晝送清喧，別幟涼透柳軒。
　　潮水孤琴傳海島，中峰長嘯發蘇門。
　　漣漪碧浪搖雲氣，環佩天風動月魂。
　　自徹冰壺消暑色，不勞河朔倒芳樽。

　　己卯

　　匡社初集呈郭季林、管冶、仲文、小勇

　　我識古人心，相將在一林。
　　以南偕雅龠，意北任飛吟。
　　莫擬津難問，誰言枉可尋。
　　良宵霜月好，空碧發笙音。

　　劉子參計偕北上便寄奚中雪

　　得第總如君，吾將複論文。
　　老生悲管輅，童子悔揚雲。
　　《碩鼠》江南詠，《清人》河上軍。
　　天人如獻策，莫但頌臨汾。

　　庚辰

　　送伯兄赴北雍

　　高堂有老親，明庭無直士。
　　兄勿悲乙科，行行念欲止。
　　二月暄氣新，帆影度紅蕊。
　　岸柳榮柔荑，歸雁識沙嘴。
　　艤棹秦淮曲，齊趙接方軌。
　　微生豈蝸縮，夜夢常飛駛。
　　貧賤負春暉，刊落早摧萎。
　　非無挽輅心，方抱負鼎恥。
　　吾兄承明詔，虎門登胄齒。
　　納約可自將，因之薦貳簋。
　　愚心進慰藉，良遇原非詭。
　　祿養匪親心，道泰情所倚。
　　北過河濟郊，白骨紛戰壘。
　　連歲飛阜螽，及春生蝝子。
　　盈廷騰謠諑，剜肉補瘡痏。
　　痛哭倘上聞，猶足愧諾唯。
　　持以慰親憂，勿為歌《陟屺》。
　　濁酒方在尊，離亭望伊始。
　　珍重清湘流，芳桃濯錦水。

　　月下步春溪樾，徑抵金錢沖訪季林，因與小飲

　　青藤漏月月如絲，一徑霜華澗草滋。
　　夜打酒家門未起，寒梅驚落兩三枝。

　　辛巳

　　漧濤園初構，種竹環小軒，雜植花卉，盛夏遂已成陰，逌然有作

　　松影借鄰院，寒濤亦自清。
　　因茲知物理，隨意得山情。
　　書卷綠光入，衣裾香露生。
　　他時夕吹合，漸可送秋聲。

　　壬午

　　上蔡威函先生

　　先生諱鳳，以比部郎欽恤楚刑，徵文課，枉見特獎，期於鄂城相待，詩以志感。

　　天下方凋落，物情感一春。
　　自公銜帝命，萬里無冤民。
　　法律時方亟，《詩》《書》道易賓。
　　秋官非擊隼，司寇重書麟。
　　泣罪車方下，談經志已伸。
　　沿湘行采采，刈楚已蓁蓁。
　　自省蟲吟苦，方含鷇語淳。
　　時名心未許，古學世多瞋。
　　鵲抵空林玉，蝸榮篆壁銀。
　　成弘愁泛駕，鄭衛忍橫陳。
　　一顧鹽車汗，如逢縱壑鱗。
　　從茲登作者，不復歎幽人。
　　笑語仙舟洽，吹噓錦字頻。
　　所期良鄭重，自警敢逡巡。
　　報命歸天闕，含情記漢濱。
　　方期收國士，益用廣皇仁。
　　未覺顰眉妒，還疑織素新。
　　白蘋秋色裡，試問採蓮津。

　　黃鶴須盟大集用熊渭公韻

　　古人已往，不自我先。
　　中原多故，含意莫宣。
　　酒氣撩雲，江光際天。
　　陽鳥南征，連翼翩翩。
　　天人有策，誰進席前。

　　舟發武昌，留懷熊渭公、李雲田、王又沂、朱靜源、熊南吉

　　武昌官柳舊森森，漢北青峰落日銜。
　　風起一江千疊水，雲低兩岸半收帆。
　　難忘清賞皆成恨，欲斂歸心未易緘。
　　渺渺湖光千里白，漫隨南雁望霜函。

　　銅官

　　湘近波千纈，湖餘勢一青。
　　自然成氣象，終古幻蒼冥。
　　影轉帆隨曲，蒼來岸落汀。
　　正餘吟興好，新發洞庭舲。

　　劉杜三馳書見訊，書尾以「歌者秋影」見屬，答之

　　君有清歌付雪兒，遙將紅豆寄南枝。
　　海棠漫倚西川錦，自是無詩到李宜。

　　壽錫山高太夫人

　　惠水清泉沁玉肥，靈苗春長潤芳菲。
　　四朝型典征彤史，七澤文章戲彩衣。
　　聊采松枝擎五粒，敢因帶草拜雙闈。
　　傳家忠孝師門事，寶婺流光護紫微。

　　朱亭晴寒寄小勇

　　小水無瀫波，孤山無峻質。
　　嶽勢以麓增，湘流以蒸匹。
　　而廬其下人，矧可無良昵。
　　江皋輕別子，向北背寒日。
　　良由親發頒，覓祿古所述。
　　兩槳系涸流，遙山正荒出。
　　野燒亂夕暉，密邇孤麏逸。
　　眷言思君子，欲語衷非一。
　　親老複善病，旦夕倚苓術。
　　有兄姜桂性，以惡為仇疾。
　　歲盡懷征人，向曉霜風栗。
　　父兄或強歡，母淚時已滴。
　　棄家從萬里，羞與達者騭。
　　時望冰霜晨，或于臘元吉。
　　屐響扣柴門，就之課稷秫。
　　庭間人跡少，藉以慰憂恤。
　　屈伸自天存，離合見疏密。
　　憐此行者情，敢不拜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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