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薑齋詩編年稿

薑齋詩編年稿(1)

　　己酉稿

　　同須竹晏坐馺閣岩因而有作

　　隱幾既無擇，閱物非有工。
　　胡為勞形役，營靜相追從。
　　貞人抱孤光，棲心非意中。
　　遂躡曠古石，對此空煙容。
　　至語不再宣，天地爭昭蒙。
　　今古繼方寸，惻然含無窮。
　　各知非勤名，幽靈恒密通。
　　北望不我遐，金簡峙雲峰。
　　焉知石竇啟，不睹千秋封。
　　俄頃詎可忘，慎哉惟令終。

　　大統曆閏臘二首

　　撲面冰花柳徑封，枝枝葉葉祝從容。
　　他時熳爛明看汝，且貰寒山一閏冬。

　　緩緩憑留此日長，難將疑信問句芒。
　　殷勤為謝連宵雪，禁住寒梅一半香。

　　庚戌稿

　　擬阮步兵述懷

　　（八十二首。前廿四首入《六十自定稿》。）

　　玄雲覆千里，悲風振林皋。
　　驚禽無歸樹，微命安足逃。
　　漠如秋煙空，欻爾孤雲高。
　　豐隆吟寒螿，格澤飄鴻毛。
　　棄置無足陳，綽約恣遊遨。

　　夢遊三河間，崔嵬登太行。
　　岩穴嵌危石，鴆鳥巢其陽。
　　祥麟步寥廓，魯郊安得傷。
　　襄城無迷駕，六馬恣回翔。
　　誰與荊榛中，跬步閡輈梁。

　　佳人遊九河，珮玉淩淥水。
　　望望不難即，顧我發皓齒。
　　折麻訂良辰，百歲自今始。
　　朱唇發清吟，芳香散千里。
　　歡會倘不乖，白日回濛汜。
　　佇立待經時，惆悵安能已。

　　大火方西沒，天街已東升。
　　閱歷有顯晦，光采自因仍。
　　豈雲幽途阻，無為知我能。
　　如彼衣繡士，晝遊炫賓朋。
　　大化使我生，嘉命遂已承。
　　神蔡棲蓮葉，卷舒固有靈。
　　長夜不我掩，白日非徒熒。
　　晨雞鳴塒桀，蟲飛自薨薨。
　　聞道而大笑，誰複相酬應。

　　長日閑深林，徙倚意所適。
　　披簡屢浩歎，紛詭自誰昔。
　　長嘯含餘悲，凶途競相即。
　　即凶世所驚，當時故糾迫。
　　柔鐵一煽動，飛蝗集廣陌。
　　南箕噏酒漿，膏盡終自厄。

　　穀棲二十載，不記外物喧。
　　物喧非我拒，所悲歲與年。
　　歲年自轂轉，勤勤淒複暄。
　　秋月不損明，春花不損妍。
　　群生蹈逝波，蠕動隨飛煙。
　　微明一相照，顧影自矜憐。
　　千秋沉丘隴，榮跡孰與傳。
　　浮雲無歸蹤，消滅有良然。
　　冏冏天壤間，俟之後世賢。

　　送客游鄂渚，悲吟望鵠磯。
　　陳王遺戰壘，惟有秋雲飛。
　　漢水自西來，波光搖夕暉。
　　雄都壯東南，鵲起願不違。
　　轉戰千里間，朔雲散霏微。
　　驅除返夷庚，終非道所麾。

　　二曜轉靈轂，去來恒若茲。
　　屈伸無殊指，俗目以見移。
　　吾生在天地，豈複有竟時。
　　雍門悲孟嘗，但為富貴悲。
　　羊公顧峴首，陵穀亦已疑。
　　往者非所邀，來者非所期。
　　精神通元命，太和歸玄坯。
　　綺麗千秋間，居然駕雲霓。

　　去者皆吾日，來者非他年。
　　一日亦不妄，衰老何足言。
　　側身入洪流，世故相烹煎。
　　變化生咫尺，先計固不全。
　　焦原失俄頃，槁魄隨荒煙。
　　誰能使寸心，洵為物所憐。

　　去者皆吾日，疇昔未愛之。
　　迷流遙瀠洄，猶恐相飄危。
　　今茲逾奄忽，益令思故時。
　　四顧無與謀，腹悲自淒其。
　　思欲洗其耳，日夕相喧吹。
　　物態日以新，骨肉相猜疑。
　　抱意□玄夜，泉壤以為期。

　　流水無歸波，彌望何涯津。
　　淹恤妻子間，綿延入沉淪。
　　天漢與下澤，孰能令其親。
　　跡近而心遠，乖阻在斯晨。
　　夙志養流珠，玄冥為我春。
　　惟當棄置此，偓佺托比鄰。
　　長短隨心臆，焉能動敷陳。

　　世故亦易知，紛綸無畏驚。
　　春草生漸長，鶗鴂先已鳴。
　　俯仰時序間，遷變各有形。
　　感彼翩飛鳥，聊用定我情。

　　和月適已屆，清朗開八埏。
　　宇內各悠悠，何者相忘言。
　　一為佳人思，邈若各一天。
　　中懷固憫默，函之千萬年。

　　微雨散余陰，山川見迢遞。
　　白石相昭宣，暄風薄襟袂。
　　滄海非弱流，神山無蔽翳。
　　誰從江漢生，臚傳發塚砌。
　　巧言如笙簧，風息罷嘹唳。
　　榮名自有宗，辨駕安可稅。

　　酌酒歌生平，疇昔亙不忘。
　　燕台振悲吟，哀風為飄揚。
　　磨劍寒水濱，星月灼鋒芒。
　　誓身芒露間，聊充烏鳶腸。
　　堂上悲白髮，恩愛不得將。
　　耿懷躓中路，宵旦泣沾裳。
　　吞聲無能宣，義命各有方。

　　太始不可知，元會亦蠡測。
　　偶覽晨星稀，複睹陽精匿。
　　以此號為生，視聽隨聲色。
　　在物各有因，近取成儀則。
　　鴻洞散予懷，無如動淒惻。
　　榮公樂天年，申徒哀不息。
　　天壽非已為，淩雲無羽翼。
　　柱下誠達生，胡為涉西域。

　　危飆充太虛，來往搖蠉動。
　　飛蓬亦乘之，南北相飄送。
　　長夜在指顧，魂魄非我用。
　　真人識天情，針芒辨錯綜。
　　高舉淩青雲，霞旌相導從。
　　酌鬥餐玉漿，揮劍□螮蝀。
　　道遠不易從，要之心所重。
　　下視□俯子，側然增傷慟。

　　昌風起鷦明，乘時奮彩翼。
　　榮光被九州，下士羨鼎食。
　　托生各有時，春秋殊畛域。
　　豈惟羲黃邈，李趙不我即。
　　陳生蛻太華，種魏踵芳跡。
　　勞生棄比鄰，居意難察識。
　　置我三子間，浩蕩弗相及。
　　懷彼心跡間，忳悶充胸臆。

　　青雲何徘徊，微風生蕩駘。
　　上有三青鳥，翔飛指西海。
　　中道非所息，陵阜空崔嵬。
　　一食玉山粒，長年不知餒。
　　此意固有方，燕雀徒疑紿。

　　初終無殊理，意氣空一晁。
　　紫芝含清膏，貞木炫寒條。
　　舜華乘餘春，旖旎隨風飄。
　　豈知隔宿間，遂有千載遙。
　　中心良不固，孰能怨傷凋。

　　靈鳳不屢見，修竹無長榮。
　　芳吹日暮歇，哀鴻中夜鳴。
　　蟋蟀喧蕪草，熠耀群飛行。
　　淒怨疑凋傷，憺忘非所經。
　　安能抱寸志，與物相昭明。

　　遊魚忘江湖，孤禽啁故林。
　　飛止各自得，幽微各有心。
　　釣緡非所憂，托意在哀吟。
　　上睨青天高，旁窺喬木深。
　　若爾但取適，無勞悲至今。

　　我生不先後，蒼天意何居。
　　雲隙漏青霄，皓月流素虛。
　　霜露徹清寒，俯仰何所拘。
　　明星互昏旦，托志無相渝。

　　兔葵榮野田，琪樹生玉山。
　　靈苗非無種，璀璨發琅玕。
　　語默交不至，吾心營其間。

　　臨水悲遠天，忉怛不能忘。
　　知爾無再見，形容猶洸洋。
　　腐麥化玄蝶，翩飛依隴傍。
　　喬松流靈液，虎魄函清香。
　　孰謂心所懷，沒世以為量。

　　溫雨釋春冰，白日常嵯峨。
　　明哲知其真，為樞自不多。
　　縱橫九州間，天地將如何。

　　孤音失清哀，寸心苦未將。
　　至要日隱沒，群心久相忘。
　　如彼西岑日，暮靄翳餘光。
　　柱下歎知希，龔生喪蘭芳。
　　誰雲千金瓠，遂可涉汪洋。

　　晨雨飛西山，屑颯逾川原。
　　曾雲映回光，輕虹遂連蜷。
　　霏微散俄頃，餘潤□午暄。
　　辨說豈不周，根株未能堅。
　　耳目日經營，靈跡益以諼。
　　名聞皆枝葉，一落不再鮮。
　　千秋萬歲後，飄散如飛煙。

　　有生自有常，情欲與之俱。
　　避名而就實，無能出其區。
　　慨彼小智士，芸芸為避趨。
　　蹠夷各有雲，新紫奪故朱。
　　文質一雕繢，君親皆膻腴。
　　持釣臨河洲，誰雲不在魚。

　　憂至意苦長，悲積言苦短。
　　登高欲哀歌，辭盡意不滿。
　　九土何芒芒，驚獸騖町疃。
　　千秋無轍跡，來者益迂緩。
　　微軀誠自微，大儀憑運斡。

　　河清不可俟，俟之欲何為！
　　仙人王子喬，孤管發鳳吹。
　　沿流循湘幹，幽意以自持。
　　屈生沉清淵，蛟龍或見欺。
　　冠珮不可渝，崟嶔非所疑。
　　無為望他人，俯仰相提維。

　　婚宦營終生，自古誠有之。
　　不期衰晚人，因應虧四維。
　　婉孌狎雞鶩，長短還相嗤。
　　驅車遊廣野，南北詎能欺。
　　哀哉相隨逐，遂以植菉施！

　　白晝飛黃塵，遊絲漾荒煙。
　　天宇為之迷，南北為之遷。
　　豈雲資力微，假借成滔天。
　　念之良驚愕，非由大造偏。
　　拍手持彗帚，高驅蕩清玄。
　　宓妃相嬉笑，用意期何年。

　　裂帶結同心，指天誓河水。
　　生年不滿百，長懷越千祀。
　　青鳥銜素書，飛集玉山趾。
　　壺公游汝南，愕眙不得視。
　　況彼塵土人，熒熒眩朱紫。

　　西台狂歌士，南向悲遠天。
　　願隨夕英萎，不競晁華鮮。
　　視彼豹林客，何異乘華軒。
　　良時馳虛譽，駟馬遞周旋。
　　頤生以物榮，空歌采芝篇。
　　岐道各有趨，命矣夫何言。

　　柱下賤禮制，支流為南華。
　　□糟以自全，抇泥羞清波。
　　馬牛任所呼，食豕忘矜誇。
　　取適無揀擇，俄頃乘天和。
　　章甫非適越，裸國隨經過。
　　深旨通卮言，匠意自清遐。
　　豈為浮沉子，導迷入流沙。

　　弄翰自弱歲，緒言如轉卮。
　　采芳盡春榮，屢顧自矜奇。
　　周遊破杳靄，淩空吞雲霓。
　　姝媛從物好，華落理自悲。
　　匠意從仿佛，英靈坐相欺。
　　追惟不可諫，白日忽傾馳。

　　閉戶謝賓舊，叩戶亦不辭。
　　不辭通款曲，薄言啟心期。
　　語者皆朴質，聞者驚支離。
　　長此謝當世，不復知為誰。

　　微詞意不伸，曼衍傷化機。
　　披襟臨天漢，清琴音正希。
　　持此遊良夕，千秋願不違。

　　南登金簡峰，北望昭王丘。
　　湖波浸吳楚，陽雁翔汀洲。
　　托心浩淼間，古今誰久留。
　　湘妃淩素波，燕婉終相求。

　　魯公八十春，睥睨人間世。
　　鶴髮顏妖媉，圜中有真詣。
　　顧揖王方平，刀兵試遊戲。
　　天運非苟爾，逍遙無凝滯。
　　三蟲守形軀，戀之增悲厲。

　　日車不可挽，凍雨不可堙。
　　熒惑代朗月，悲此下土人。
　　海潮有涸流，伍相怒不伸。
　　奄忽在須臾，草木非其春。
　　眷焉念神禹，九州空嶙峋。
　　安知百年後，神輿無問津。

　　生理恣圓軌，清狂遊心旌。
　　浮沉全譽命，伸屈無恒形。
　　倫紀皆駢拇，曾史嗤外攖。
　　清濁非異水，南北遨兩溟。
　　輕肥適去就，詼諧狎昭靈。
　　解散入紘綱，悅生為督經。
　　炙轂傾宇宙，念茲魂魄驚。

　　東登大庭庫，西睇鳴鳳岡。
　　俯仰見玄維，故心冏不忘。
　　寂寥出入中，攬之盈清芳。
　　飛龍馴組轡，禦找東西翔。
　　靈珠充素輝，光耀自煒煌。
　　天衡不遐哉，縱橫無淫荒。

　　抱意各有言，立言非意經。
　　下游多揚波，傳聲忽如傾。
　　發軫在跬步，旁午迷千城。
　　綺麗生慘淡，憔悴良足驚。

　　天下一喪己，己以喪天下。
　　迷離無反津，要之輕試者。
　　白玉潔明雪，五絲相繅藉。
　　狎龍入重淵，蜃雉俄變化。
　　入塵而不憂，誰知暗摧謝。

　　夏雲起墟末，磊砢逼太虛。
　　欻爾清風生，動宕無恒居。
　　列缺灼末光，豐隆隱欷歔。
　　微雨止天半，闌幹飄素珠。
　　陽精自終古，掩翳將何如。
　　且乘寸晷陰，震盪西北隅。

　　西北市雕弓，東南探金簡。
　　令名誠可希，至性非外撰。
　　闊步不擇途，浮舟無固綰。
　　百歲從灰飛，三春任偃蹇。
　　玄圃有靈藥，采彼天地產。

　　終日無餘歡，振衣遊九閶。
　　旦披瑤圃門，夕宿玉山陽。
　　回睨周與秦，劃然各開張。
　　世士如遊蟻，語笑感心傷。
　　揮手不相顧，嵯峨日月傍。

　　煌煌軒轅紀，蕩滌下土氛。
　　中季有興替，後起相彌綸。
　　三川聞野哭，知者為酸辛。
　　挽之無顯績，置之傷我神。
　　杳窅默成功，孤遊托絪縕。
　　絪縕非偶爾，圓魄開重輪。
　　龍門傳素書，千載有其人。

　　春穀生碧草，其名為蘭芳。
　　暄日相照曜，微風吹輕香。
　　韓康行采藥，顧眄不相當。
　　蕩魂從一旦，安取千歲長。
　　嬛彼冶遊子，掇拾如不遑。
　　旦夕秋風生，哀歌及履霜。

　　清都定何在，天池亦不遙。
　　餌芳有驚魚，巢卑有危條。
　　揮劍破雌霓，婆娑見青霄。
　　塵垢非我親，商歌入泬寥。
　　濡需複何有，天閶辟岧嶢。
　　欲從世人言，寥廓無與招。

　　浩歌無所希，忽忽意不樂。
　　雲間失群飛，淒矣孤征鶴。
　　道窮亦偶爾，千載悲綽約。
　　綽約舉世然，追隨無返略。
　　聲利相烹爨，煽動虛橐籥。
　　迢迢石戶農，清風遽遼邈。

　　我聞姑射山，宛在水雲區。
　　煙霾不相到，琅玕生其隅。
　　欲往就見之，中道而欷歔。
　　弱水差咫尺，憑虛欲奮軀。
　　精衛填東海，但不負居諸。

　　名駒生滇池，雲是飛龍儔。
　　金埒相組飾，玉泉飲清流。
　　揚鬣望冀北，躞蹀淩南州。
　　生芻不相繼，俯首易曼柔。
　　穆滿志八荒，去去無相求。
　　秋風吹芸黃，日暮使心愁。

　　渡海求神藥，神藥空傳聞。
　　偓佺各長歎，知爾非仙倫。
　　日夕有衰老，顧念惜餘辰。
　　金風吹流波，浩瀚至海濱。
　　一旦成決絕，傷哉如千春。

　　自昔有芝草，汾陽及商顏。
　　靈穎非有根，輪困發朱殷。
　　千祀亦不遐，挺生旦暮間。
　　重玄開紫霧，一朝成大還。
　　精爽不暫離，延頸三神山。

　　威蕤大道側，灼灼芣苢生。
　　采采不盈把，車馬踐縱橫。
　　耿耿若木華，旭光燭太清。
　　繼明羲和轡，反景列宿晶。
　　安知餘草木，被之為華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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