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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上(3)


  〖一一〗

  夫人無一可恃者也,已恃之,人亦以名歸之,名之所歸,人之防之也深,禦之也力,而能終有其所恃者,無有。以勇名者,人以勇禦之,而死於勇;以謀名者,人以謀禦之,而死於謀;二者俱自亡之道也,而謀為甚。何也?勇者,一與一相當者也,萬刃林立,而所當者一二人,其他皆疏隔而不相及者也,故抑必以謀勝之,而不易以勇相禦。謀則退而揣之者,盡人可測也;合千萬人一得之慮,畫忖而夕度之,制之一朝,而非一朝之積也;一人有涯之機智,應無涯之事變,而欲以勝千萬人之忖度乎?夫惟明於大計者,其所熟審而見為然之理勢,皆可與人共知之而無所匿,持之甚堅,處之甚靜,小利不爭,小害不避,時或乘人之瑕,而因機以發,其謀雖奇,人且玩之而不覺,事竟功成,而人乃知其不可測也。此之謂善謀。若夫機變捷巧,自恃其智而以善謀名矣,目一瞬而人疑之,手一指而人猜之,知其靜者非靜而動者非動也,於是此謀方起,人之測之也已先,既已測之,無難相迎而相距,猶且自神其術曰,吾謀不可測也。其不敗也鮮矣。

  劉鄩與晉兵相距于魏,鄩乘虛潛去以襲晉,奇謀也。然使鄩素以持重行師,禦堂堂正正之眾,無諼詐出沒之智名,則晉人抑且與相忘,偶一用謀,而晉陽且入其彀中矣。乃鄩固以謀自恃,而人以善謀之名歸之也。存勗曰:「吾聞劉鄩一步百計。」嗚呼!斯名也,而詎可當哉!語亦人窺之,默亦人窺之,進亦人窺之,退亦人窺之,無所不用其窺,雖有九地九天之變計,無不在人心目中矣。無不見制於人,而遑足以制人乎?

  是以小勇者,大勇之所不用;小智者,大智之所不事;固吾本,養吾氣,立於不可勝之地,彼且自授我以勝,而我不勞,王者之用兵,無敵於天下,唯此也。故牧誓之戒眾也,唯申以步伐之法,作其赳桓之氣,而謀不與焉。夫豈但用兵為然哉?兵,險道也,而猶然;況乎君子之守身涉世,以出門而交天下,其可使人稱之曰此智士也乎?

  〖一二〗

  夷狄之疆也,以其法制之疏略,居處衣食之粗獷,養其駤悍之氣,弗改其俗,而大利存焉。然而中國亦因之以免於害。一旦革而以中國之道參之,則彼之利害相半矣。其利者,可漸以雄長於中國;而其害也,彼亦自此而弱矣。

  故曰:「魚相忘於江湖,人和忘於道術。」彼自安其逐水草、習射獵獵、忘君臣、略昏宦、馳突無恒之素,而中國莫能制之。乃不知有城郭之可守,墟市之可利,田土之可耕,賦稅之可納,昏姻仕進之可榮,則且視中國為不可安之叢棘;而中國之人被掠以役於彼者,亦怨苦而不為之用。兩相忘也,交相利也,此順天之紀,因人之情,各安其所之道也。

  中行衍說匈奴不貴漢之繪帛,而匈奴益彊,然其入寇之害,亦自此殺矣。單于雖有不逞之志,而中國之玉帛子女,既為其俗之所不貴,城郭宮室,既為其居之所不安,則其名王大人至於部眾,鹹無所歆羨,而必不效死以為單于用。匈奴自彊,而漢亦以安,此相忘之利也。

  曹操遷匈奴余眾於河西,婚宦寢食居處變其俗,而雜用中國之法,於是乎啟懷、湣之禍;然而劉、石、慕容、苻、姚、赫連之族,亦如朝菌之榮,未久而萎。其俗易,其利失,其本先弱也。

  韓延徽為劉守光所遣,入契丹,拘留不返,因教以建牙、築城、立市、墾田、分族類、辨昏姻、稱帝改元,契丹以是威服小夷,而契丹之俗變矣;阿保機之悍,亦自此而柔矣。非石敬瑭延而進之,莫能如中國何也。雜華夷而兩用之,其害天下也乃烈。中國有明君良將,則夷以之衰;無人焉,則導之以中國之可欲,而人思掠奪,則中國以亡。延徽雖曰:「我在此,契丹不南牧。」然其以貽毒中國者,不如中行衍之彊匈奴即以安漢也。

  女直之陷汴,張瑴、郭藥師之使之也;蒙古之滅宋,呂文煥、劉整之使之也。阿骨打、鐵木真、疆悍可息也,宋之叛臣以朝章國憲之輝煌赫奕者使之健羨,則彼且忘其所恃,奔欲以交靡。亂人之害,亦酷矣哉!又況許衡、虞集以聖人之道為沐猴之冠,而道喪于天下,尤可哀也夫!尤可哀也夫!

  〖一三〗

  劉嚴曰:「中國紛紛,孰為天子。」此唐亡以後五十餘年之定案也。嚴既已知之矣,而又擁海隅一曲之地,自號為帝。趙光裔、楊洞潛、李殷衡之瑣瑣者,冒宰輔之榮名。鄭綮曰:「歇後鄭五為宰相,時事可知矣。」而終就之,然後乞身而去,則亦歸田之相矣。自知之,自哂之,複自蹈之,苟徼一日之浮榮,為天下僇、為天下笑而已矣。

  嗚呼!人可不自念也哉?于人則智,自知則愚,事先則明,臨事而暗,隨世以遷流,則必與世而同其敗,人可不自念也哉!勿論世也,且先問諸己;勿徒問之己也,必有以異乎世。桀、紂方繼世以守禹、湯之明祀,而湯、武之革命不疑;周敬王方正位於成周,齊、晉且資其號令,而孔子作春秋,操南面命討之權;夫豈問世哉?若其不可,則孫權勸進,而曹操猶知笑之;唐高祖推戴李密,而為光祿卿以死;皆夫人之炯鑒也。

  無德而欲為君,無道而欲為師,無勇而欲為將帥,無學而欲為文人,曰:天下紛紛,皆已然矣,吾亦為之,詎不可哉?始而慚,繼而疑,未幾而且自信,無患乎無人之相誘以相推也。鑒於流水者,固無定影也。童子見伎人之上竿而效之,或悲之,或笑之,雖有愛之者,莫能禁也。悲夫!

  〖一四〗

  湯纘禹服,武反商政,王道以相師而底于成。夫湯豈但師禹,武豈但師湯哉?必師禹者其祗台,必師湯者其聖敬也,德不可降也。若夫立法創制之善者,夏、殷之嗣王,不必其賢於我,而可師者皆師也。故曰「君子不以人廢言」。尚書錄秦穆之誓,春秋序齊桓之績,以為一得之賢,可以為萬世法也。必規規然守一先生之言,步之趨之,外此者皆曰不足法也,何其好善之量不弘,擇善之情不篤也。

  唐始置樞密使以司戎事,而以宦官為之,遂覆天下。夫以軍政任刑人,誠足以喪邦;而樞密之官有專司,固法之不可廢者也。王建割據西川,卑卑不足與于王霸之列。而因唐之制,置樞密使以授士人,則兵權有所統,軍機有所裁,人主大臣折衝于尊俎,酌唐之得失以歸於正,王者複起,不能易也。於是一時僭偽之主多效之,而宋因之,建其允為王者師矣。

  兵戎者,國之大事,汎然而寄之六卿一官之長,執其常不恤其變,變已極,猶恐不守其常,文書期會,煩苛瑣屑,以決呼吸之安危,兵無異於無兵,掌征伐者無異於未嘗掌矣。屬吏各持異議,胥史亦握樞機,奏報會議喧騰於廷,閑諜已輸於寇,於是天子有所欲為而不敢泄者,不得不寄之奄人。故曰無異於無兵,無異於無掌征伐者也。

  宋設樞密使而不救其弱喪者,童貫等擅之耳。高宗以後,懲貫之失,官雖設而權不歸。藉令建炎之世,有專任恢復之事者,為韓、岳之宗主,而張俊、劉光世之儔,莫敢不聽命焉,秦檜、湯思退惡得持異議以沮之哉?

  宋季之虛設,猶不設也。自是以還,竟廢之,而以委之次登八座、株守其職之尚書,與新進無識之職方。將無曰此唐之敝政,王建之陋術,不足取法,而吾所師者,周官之王道也。以之箝天下言治者之口則足矣,弱中國,孤天子,皆所弗恤。石敬瑭廢之,而速亡於契丹,庸徒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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