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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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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汴、晉雌雄之勢,決于河北,故李克用坐視朱溫之吞唐而莫之能問,以河北未收,畏其乘己也。朱溫下兗、鄆以西臨趙、魏,勢亦便矣。乃河北者,自天寶以後,倔彊自立,不可以勇力機謀猝起而收之者也。魏博為河北彊悍之最,羅紹威愚騃而內猜,欲自戕其心膂。溫于斯時,撫魏博而綏之,發紹威之狂謀,順眾志而逐之,擇軍中所悅服者授以節鉞,則帥與兵交感以樂為用。以此北臨鎮定,乘劉仁恭父子之亂,蕩平幽、燕,則克用坐困於河東,即得不亡,為盧芳而已矣。而溫固賊也,殘殺之心,聞屠戮而心喜,烏合之眾,忌勝己而唯恐其不亡,八千家數萬人之命,黃口不免,於是而鎮定、幽、燕,人憂駢死,而怨溫徹骨矣。石公立曰:「三尺童子,知其為人。」王鎔雖愚,通國之人,無有不爭死命者,羅紹威且悔而離心,王處直不待謀而自合,西迎克用,下井陘以撫趙、魏,而偽梁之亡必矣。 弱魏博以失輔者,溫自取之也;激鎮定以離心者,溫自取之也;魏博弱而鎮定無所憚者,溫自取之也;隔劉守光于冀北,使驕悖而折入于晉者,溫自取之也。禍莫大于樂殺人,危莫甚於殺彊以自弱,而盜以此為術,惡足以容身於天地之閑哉?溫之亡,不待群雛之還相翦滅也。惜乎無命世之英起而收之也。 〖七〗 不仁者不可與言,非徒謂其無益也,言之無益,國亡家敗,而吾之辯說自伸於天下後世,雖弗能救,禍亦不因我而烈,則君子固有不忍緘默者。而不仁者不但然也,心之至不仁也,如膏之沸於鑊也,噀之以水,而燄乃益騰。唯天下之至愚者,聞古人敢諫之風,挾在己偶然之得,起而強與之爭,試身於沸鑊,焚及其躬,而燄延於室,則亦可哀也已。若孫鶴之諫劉守光是已。守光囚父殺兄,據彈丸之地,而欲折李存勗,南而稱帝,與朱溫爭長,不仁而至此極也,尚可與言哉?孫鶴懷小惠而犯其必斬之令,屢進危言,寸斬而死,鶴斬而守光之改元受冊也愈堅,鶴之愚實釀之矣。 羅隱之諫錢鏐,鏐雖不從,而益重隱,惟其為鏐也;馮涓之諫王建,建雖不從,而涓可引去,惟其為建也。鏐與建猶可與言,言之無益,而二子之義自伸,鏐與建猶足以保疆士而貽子孫,夫亦視其心之仁尚有存焉者否耳。至不仁者,置之不論之科,尚懷疑畏;觸其怒張之氣,必至橫流戈矛,乘一旦之可施,死亡在眉睫而不恤。是以箕子佯狂,伯夷遠避,不欲自我而益紂之惡也。況鶴與守光無君臣之大義,而以腰領試暴人之白刃乎? 且夫羅隱、馮涓之說,以義言之也;鶴之說,以勢言之也。以義言,言雖不聽,而義不可屈,且生其內媿之心;以勢言,則彼暴人者,方與天下爭勢,而折之曰汝不如也,則暴人益憤矣。匹夫搏拳相控,告以不敵,而必忘其死。守光有土可據,有兵可恃,旦為天子而夕死,鶴惡能諒以不能哉?鶴,小人也,不知義而偷安以徼幸之智也,徒殺其身,激守光而族滅之,與不仁者相暱,投以肺腸,則亦不仁而已矣。故曰「不仁者不可與言」。戒君子之夙遠之,以勿助其惡也。 〖八〗 張承業請李存賀劉守光之稱帝以驕之,唐高祖驕李密之故智也。密終降而授首,守光終虜而伏誅,所謂獸之搏也必蹲其足,禽之擊也必戢其翼,權謀之險術,王者所弗尚也。 存勗聞守光之自尊,欲伐之矣。然則伐之為正乎?可伐之罪在彼已極,執言申討,師則有名矣。而徒恃其名以責人之逆,反之於己,既無天與人歸之實,亦無撥亂安民之志,且於固本自彊之術未有得也,憑氣而爭,奚必勝之在己哉? 王者以義興師,而四方攸服,非徒以其名也。唐高初定長安,殘隋未翦,怒李密之妄而挑之,密且扼關以困己,而內受劉武周、薛舉之逼,則唐高之事敗矣。李存勗孤處河東,鎮定之交未固,朱溫之勢方張,空國以與狂騃之豎子爭虛名於幽、薊,鎮定疑而河中起搗其虛,則存勗之亡必矣。 繇是言之,推尊以驕之,非義之所許;憤怒而攻之,抑為謀之不臧;使王者而處此,將如之何哉?王者正己而不求於人者也。彼枵然自大者,何足比數乎?脃弱者必折,暴興者必萎,冥行者必躓,天怒人怨者必見絕於天人,知之既審,視之如蝡動之蟲,無待吾之爭而抑無容驕之也。其來也,以非禮加我而未甚也,姑應之以禮,而告之以正可也;其以非禮加我而不可忍也,閉關以絕其使命而已。欲犯我而我無啟釁之端,欲狎我而我居是非之外,秉義以自彊,固本以待時,飭邊陲之守,杜小利之爭,凝靜不撓,而飄風疾雨坐視其消散,或人亡之而為我驅除,或惡已窮而徐申吾天討,則兩者之失亡,而貞勝之理得矣。天下莫敢不服,後世無得而訿矣。張承業何足以及此哉?克用父子之終以詐力窮而不能混一區宇,國祚不延,與假義挑兵者均之失也。 莊生曰:「人莫鑒於流水,而鑒於止水。」勇而悻怒,智而詐諼,皆流水之波也。稍靜以止,而得失昭然,豈難知哉?唐高姑以一紙報李密,差賢於存勗之往賀,雖非王者之道,而猶足以興,毫釐之差,亦相懸絕矣。 〖九〗 李存勗據河東與朱溫爭天下,亦已久矣。所任者皆搏擊之雄,無有人焉贊其大計為立國之規者也。其略用士人參帷幕者,自馮道始,沙陀之不永,四易姓而天下終裂,于此可知已。 劉守光之凶虐,觸之必死,其攻易、定,犯疆晉,道諫之而系獄,然免於刀鋸,逸出而西奔者,何也?孫鶴之流,力爭得失,是以滅身;道之諫之也,其辭必遜,且脂韋之性,素為守光所狎,而左右宵人固與無猜,是以全也。守光囚父殺兄而道不言,其有言也,皆舍大以規小,留餘地以自全,而聊以避緘默之咎者也。 豈徒於守光為然哉?其更事數姓也,李存勗之滅梁而驕,狎倡優、吝糧賜也,而道不言;忌郭崇韜,激蜀兵以複反,而道不言;李從珂挑石敬瑭以速禍,而道不言;石重貴不量力固本以亟與虜爭,而道不言;劉承祐狎群小、殺大臣,而道不言;數十年民之憔悴於虐政,流離死亡以瀕盡,而道不言;其或言也,則摘小疵以示直,聽則居功,不聽而終免於斥逐,視人國之存亡,若浮雲之聚散,真所謂讒諂面諛之臣也。劉守光不能殺,而誰能殺之邪?克用父子經營天下數十年,僅得一士焉,則道也,其所議之帷帟而施之天下者,概可知矣。 嗚呼!人知道之墮節以臣人,不知其挾小慧以媚主,國未亡而道已讎其賣主之術,非一日矣。此數主者,顛倒背亂於黼扆,道且屍位而待焉,不知其何以導諛也?然而不傳者,摘小過以炫直自飾而藏奸,世固未易察也。 〖一〇〗 篡弑以叨天位,操、懿以下,亦多有之,若夫惡極於無可加,而勢亦易於勦絕,無有如朱溫者,時無人焉,亟起而伸天討,誠可歎也。 其弑兩君也,公然為之而無所揜飾;其篡大位也,咆哮急得而並廢虛文;其禽獸行徧諸子婦也,而以此為予奪;其嗜殺也,一言一笑而流血成渠;爾朱榮、高洋、安祿山之所不為者,溫皆為之而、無忌。乃以勢言之,而抑不足以雄也。西挫于李茂貞,東折于楊行密,王建在蜀,視之蔑如也;羅紹威、馬殷、錢鏐、高季昌,雖暫爾屈從,而一兵尺土粒米寸絲不為之用。其地,則西不至邠、岐,東不逾許、蔡,南不過宛、鄧,北不越宋、衛,自長安達兗、鄆,橫亙一線,界破天中,而四旁夾之者,皆擁堅城、率勁卒以相臨。其將帥,則楊師厚、劉、王彥章之流,皆血勇小慧,而不知用兵之略。其輔佐,則李振、敬翔,出賊殺,入諂諛,而不知建國之方;乃至以口腹而任段凝為心膂,授之兵柄,使抗大敵而不恤敗亡。取具君臣而統論之,貪食、漁色、樂殺、蔑倫,一盜而已矣。而既篡以後,日老以昏,亦祿山在東都、黃巢踞長安之勢也。於是時也,矯起而撲滅之,不再舉而功已就矣。所難者,猶未有內釁之可乘耳。未幾,而朱友珪梟獍之刃,已剸元惡之腹,兄弟尋兵,國內大亂,則乘而薄之,尤易於反掌。然而終無其人焉,故曰誠可歎也。 李存勗方有事于幽、燕,而不遑速進,天討之稽,有自來矣。蓋存勗一將帥之才耳,平一海寓之略,討逆誅暴之義,非其所可勝任也。使能滅朱溫父子,定汴、雒,劉守光瑣瑣狂夫,坐窮於絕塞,將焉往哉?困吾力以與守光爭勝負,朱友貞乃複以寬緩收離散之眾,相持於河上,梁雖滅而存勗之精華已竭矣。 嗚呼!楊行密不死于朱溫淫昏之前,可與有為者,其在淮南乎?乘彼自亡之機,掩孤雛于宛、雒,存勗弗能抗也。行密死,楊渥弑,隆演寄立人上,徐溫挾內奪之心,不能出睢、亳以行天討,尚誰望哉?行密者,尚知安民固本、任將錄賢,非存勗之僅以斬將搴旗為能者也。故天祐以後,天下無君,必欲與之,淮南而已。然而終弗能焉,故曰誠可歎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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