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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昭宗(4)


  〖一一〗

  唐之將亡,無一以身殉國之士,其韓偓乎!

  偓之貶也,昭宗垂涕而遣之,偓對曰:「臣得貶死為幸,不忍見篡弑之辱。」斯聞者酸心、見者裂肝之日也。而偓不仰藥絕吭以死於君側,則偓疑不得為捐生取義之忠矣。然而未可以責偓也,君尚在,國尚未亡,無死之地;而時方貶竄,於此而死焉,則是以貶故死也,匹夫匹婦之婞婞者矣。

  偓去國而君弑,未幾而國亡,偓之存亡無所考見,而不聞絕粒赴淵以與國俱逝,此則可以死矣,建文諸臣,所以爭光日月也,而偓不逮。乃以義審之,偓抑可以無死也。偽命不及,非龔勝不食之時,而謝枋得賣蔔之日也。湮沒鬱抑以終身,則較家鉉翁之談經河上為尤遂志耳。紂亡而箕子且存,是亦一道也。

  人臣當危亡之日,介生死之交,有死之道焉,有死之機焉。蹈死之道而死者,正也;蹈死之道而或不死者,時之不偶也;蹈死之機而死者,下愚而已矣。

  昭宗反辟,劉季述伏誅之謀,偓與贊焉,蹈死之道一也。工摶請勿聽崔胤之謀,殺宦官以賈禍,胤怒而誣殺之;偓為昭宗謀,亦雲「帝王之道,當以重厚鎮之,此曹不可盡誅以起禍」,其忤胤也與摶同,蹈死之道二也。韋貽范求宦官與李茂貞,起複入相,命偓草制,偓堅持不草,中使曰:「學士勿以死為戲。」茂貞曰:「學士不肯草制,與反何異?」蹈死之道三也。從昭宗於播遷幽辱之中,白刃之不加頸者一線耳,而守正不撓,季述不能殺,崔胤不能殺,茂貞不能殺,非偓可取必於凶人之見免也,偶然而得之也。乃偓之終不蹈死之機,則愛其生以愛其死,固有超然於禍福之表者也。

  姚洎之將入相也,謀於偓,而偓告以不就,為人謀者如是,則自為之堅貞可知矣。蘇撿欲引為相,而怒曰:「君柰何以此相汙!」昭宗欲相之,則薦趙崇、王贊以自代。其時之宰相,皆汴、晉、邠、岐之私人,樹以為內主者也。權雖倒持於逆藩,而唐室一即一離之機猶操于宰相,屍其位,則已入其彀中,而奸貪之小人趨入於阱中,猶見榮焉,此所謂死之機也。偓惟堅持必不為相之節,抑知雖相而無救唐亡、祗以自危之理;且知雖不為相而可以盡忠,唯不為相而後可盡忠於主之勢。故晉人不疑其黨汴,汴人不疑其党岐,宦官不疑其附崔胤,胤不疑其附宦官。立於四虛無倚之地,以衛孤弱之天子而盡其所可為,疑忌淺,怨毒不生,雖茂貞且媿曰:「我實不知書生禮數。」而惡亦息矣。此其可生、可死、可抗群凶而終不蹈死之機者也。

  無死之機,是以不死;履死之道,是以不辱。若偓者,其以處危亡之世,誠可以自靖焉矣。其告昭宗曰:「萬國皆屬耳目,不可以機數欺之,推誠直致,日計不足,歲計有餘。」其奉以立身也,亦此道也夫!

  〖一二〗

  宰相數易,則人皆可相,人皆可相,則人皆可為天子之漸也。宰相之于天子,廉陛相躡者也,下廉夷而上陛亦陵。唐高宗用此術也,以輕於命相,故一婦人談笑而滅其宗祀,替其塚嗣,裴炎、傳遊藝夷之,武三思、承嗣因而陵之,相因之勢也。高宗承全盛之宇,戴太宗之澤而不保其子,況昭宗當僖宗喪敗之餘,疆臣逆奄交起相乘之世乎?

  自龍紀元年至唐亡天祐三年,凡十九歲,而張、孔緯、劉崇望、崔昭緯、徐彥若、鄭延昌、杜讓能、韋昭度、崔胤、鄭綮、李谿、陸希聲、王搏、孫偓、陸扆、朱朴、崔遠、裴贄、王薄、裴樞、盧光啟、韋貽范、蘇撿、獨孤損、柳璨、張文蔚、楊涉,或起或廢者二十七人,疆臣脅之,奄人制之,而朝廷不能操黜陟之權,固矣;抑昭宗輕率無恒,任情以為喜怒,聞一言之得,而肝膽旋傾,幸一事之成,而營魂不定,乃至登進可驚可愕之人,為天下所姍笑,猶自矜特達之知,覆無餘,而猶不知悔,其識闇而自用,以一往之情為愛憎,自取滅亡,固千古必然之僨軌也。

  抑就諸人言之,人之樂居尊位者,上之以行其道,次之以成其名,其下則榮利之足耳。當高宗之世,天下方甯,而宰相尊。名之所歸,利之所擅,貿貿然群起而相淩奪以覬得,鄙夫之情類然,無足怪者。自僖宗以來,天子屢披荊榛,兩都鞠為茂草,國門之外,號令不行,雖有三台之號,曾無一席之安,計其恫喝塗人而招納賄賂者,曾不足當李林甫、令狐綯之傔從,不安而危,不富而貧,其尊也,藩鎮視之如衙官,其榮也,奄宦得加以呵詈,一旦有變,則天子以其頸血而謝人,或殺或族,或斥遠方而斃于道路。此諸人者,稍有識焉,何樂以身試沸膏之鼎而思霑其滴瀝乎?故蘇撿欲經營韓偓入相,而偓怒曰「以此相汙」,誠哉!其汙也。而一時風會所淫,如飲莨菪之酒,奔馳恐後,而莫之能止,前者殊死,後者彈冠,人之無良,亦至是哉!

  嗚呼!士貴有以自立耳。無以自立,而寄身於炎寒之世局,當塾教之始,則以利名為鵠矣;當賓興之日,則以仕宦為津矣;一涉仕宦之塗,進而不知所終,退而無以自處,則紫閣黃扉,火城堂食,人擬為生人之止境;而自此以外,前有往古,後有來今,上有高天,下有厚地,仰有君父,俯有黎民,明有名教,幽有鬼神,凡民有口,妻子有顏,平旦雞鳴,有不可自昧之惻隱羞惡,皆學所不及,心所不辨,耳聞之而但為聲響,目見之而但為文章,漠不相關,若海外三山之不我即也。嗚呼!士若此,而猶不以宰相為人生不易得之境,鼎烹且俟之崇朝,鼎食且僥於此日,其能戒心戢志如韓偓者,凡幾人也?世亂君昏,正其逞志之日,又何怪焉?世教衰,民不興行,天下如狂,而國以亡、君以屠、生民以殄。是以先王敦廉恥、尚忠孝、後利先義,以養士于難進易退之中,誠慮周而道定也。

  〖一三〗

  昭宗為朱溫所劫遷,流離道左,發閑使求救于李克用、王建、楊行密,是垂死之哀鳴,不擇而發,惟足悲悼而已。夫三鎮者,其可以抗朱溫遏其篡弑之惡而責以君臣之大義者乎?使三鎮猶然唐之臣子,而兵力足以勝溫也,則溫亦不敢遽圖凶逆;王行瑜、李茂貞、韓建之無成,溫稔知之,故遲回而待之今日,則熟審彼己之形勢,目中已無三鎮,知唯予志而莫違矣。

  克用而可抗溫邪,豈一日忘溫者?昭宗嘗和解之而不聽,而況有言之可執,卷甲疾趨,豈待閑詔之求援乎?克用於時方修城塹,保太原、澤、潞、邢、洺之不遑恤,其必不能踰太行以向汴、雒,明矣。王建北倚劍閣,東扼瞿唐,乘人之所不爭,據險以自存,身未習百戰之勞,而所用者兩川之土著,不能出穴以鬥者,如之何其能與疆暴之朱溫爭生死也?楊行密雖嘗挫溫矣,而舟楫之利,失水則困,故僅可以保江、淮,而不能與騎步爭逐于平野;新得朱瑾兗、鄆之餘眾,騎兵稍振,而瑾又溫所魚肉之殘耳;且使出汝、毫而西討,錢鏐乘其東陲,馬殷乘其南界,田頵之徒又從中而訌,進不利而退失守,為溫之擒而已。是三鎮之力不足以進取為昭宗而興師也,明矣。

  抑以君臣之義責望三鎮,夫三鎮又何足以言哉?克用之思奪唐,其與朱溫先後之閑耳,委唐之亡于溫,以嫁不道之辜,而己徐起以收之,克用之懷挾久矣;浸令其力可任,假密詔以興師,勝溫而挾天子,亦溫之於茂貞也,況乎其處心積慮之固不然也。王建得蜀,而早有公孫述、劉備、李特之全域在其意中,羈縻于唐,不敢先發以招天下之彈射耳;其逼顧彥暉逐韋昭度而走之,逆節已著,昔固嘗托勤王之名而陽出兵以掠地,非李茂貞阻之,則乘長安之虛而收洮、鞏,臨秦、鳳以稱西帝,豈複于唐有源本之思,以效桓、文之勣乎?

  克用狄也,王建奄宦之私人也,不足援名教以望之,所固然矣。然昭宗妄億而號呼,猶有說也。沙陀承恩三世,李國昌起騎將而分節鉞,克用逋逃朔漠,赦其族誅之辜,而賜以國姓;王建隨駕奔蜀,負璽以從,艱難與共之君臣,親若父子;則克用、建自逆,而唐固篤恩義以為之君,當危急之秋,迫而呼之,非過望也。

  若夫楊行密者,于昭宗何有哉?高駢據千里之腴壤,一矢不加於賊,而坐擁富貴,土芥其人民,使無所控告,畢師鐸、秦彥、孫儒競起爭奪,血流盈壑,彌望蒿萊,唐弗能問也。行密足未嘗履王都,目未嘗見宮闕,起于卒伍,無尺寸之詔可銜,削平之而撫僅存之生齒,是草澤崛起,無異于陳勝、項梁之于秦也。霸局已成,唐不能禁,授以爵命而姑為維繫,其君臣之義,蓋已淺矣。天下已非唐有,而人民必有恃以存,力捍凶鋒,保江、淮之片土,抗志崛立,獨能不附逆賊,甘奉正朔,如王師範、羅紹威、韓建之所為,亦可謂之丈夫矣。唐一日未亡,行密一日不稱王,而帝制賞罰之事,聽命於朝,循分自揣,安於其位,而特不屑臣服於逆賊之廷,亦可謂之不妄矣。唐何德以及行密,而望其為郭子儀、李晟之精忠,以抵觸凶人爭一線之存亡哉?

  如曰溥天率土,義不可逃也,湯、武且有慚德矣。項羽不弑懷王,漢高豈終北面?行密保境息民以待時變,唐可再興,則為竇融;唐不可興,則為尉佗;而但不為梟獍之爪牙,斯已足矣。既不可以君臣之義苛求其效死,而昭宗又奚望其援己哉?

  故三鎮者,無一可倚者也。昭宗先無自固之道,禍至而周章,「謂他人昆,亦莫我聞,」勢之所必然者也。屠門之悲號,不如其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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