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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宗(8)


  〖三五〗

  陸敬輿論稅限迫促之言曰:「蠶事方興,已輸縑稅;農功未畢,遽斂穀租。上責既嚴,吏威愈促。急賣而耗其半直,求假而費其倍償。」悲哉!亂世之民;愚哉!亂世之君也。

  民之可悲者,聶夷中之詩盡之矣。其甚者,不待二月而始賣新絲,五月而始糶新穀也。君之愚也,促之甚,則民益貧;民益貧,則稅益逋;耕桑之獲,止有此數,促之速盡,後雖死于桁楊,而必無以繼;流亡日苦,起為盜賊,而後下蠲逋之令,計其所得,減於緩徵者,十之三四矣;何其愚也!迫促之令,君惽而不知計,民惴而不敢違。墨吏得此以張其威燄,猾胥得此以讎其罔毒,積金屯粟之豪民得此以持貧民之生死,而奪其田廬子女。亂世之上下,胥以迫促為便,而國日蠹、民日死,夫誰念之?

  孟子曰:「用其一,緩其二。」緩之為利溥矣哉!所謂緩者,非競置之謂也,通數十百年而計之,緩者數月而已。絀邪臣急功之謀,斥帑臣吝發之說,燭計臣卸責之私,姑忍之,少待之,留一春夏之閑,俟之秋冬,而明歲之春夏裕矣,源源相繼,實亦未嘗有緩也。統計之于累歲之余,初何有濡遲之憂哉?國家當急遽之時,自有不急之費,取此而姑忍之,少待之,可省以應急需者不患乏也,而柰何遽責之千里之遙、轉輸之不逮事者也:緩者,驕帥、奸臣、墨吏、猾胥、豪民之大不便,而人君深長之益也,愚者自不知耳。君愚,而百姓之可悲、無所控告矣。

  〖三六〗

  德宗始召叛臣之亂,中徇藩鎮之惡,終授宦豎之權,樹小人之黨,其不君也足以亡,而不亡者,幸也。乃夷考其行,非有征聲逐色、沈溺不反之失也,非有淫刑濫殺、暴怒不戢之惡也,抑非有聞善不知、遇事不察之暗也;疑其可進中主而上之,以守成而保其福祚;然而卒為後世危亡之鑒者,論者以為好疑之過,是已。雖然,好疑者、其咎之流也,非其源也;窮本探源,則好諛而已矣。故陸敬輿欲釋其疑,而不足以奪其心而使之悛;蓋其厚有所疑者,唯其深有所信也,非無所信而一用其疑也。于盧杞則信,于裴延齡則信,於寶文場、霍仙鳴則信,于韋渠牟則信,敗而不怒,貶而不釋,死而猶追念之,推心置腹,群言交擊,而愛之益堅。且不僅是也,陸贄之始,李泌之終,亦未嘗不唯言是聽而無有二三也。然則豈好疑為其不可解之惑哉?

  敬輿之在奉天也,有排難之顯功,言無不中,則秉義雖直,處時雖危,而志得神怡,發之於辭氣顏色也,必溫和而浹洽,故罪己之詔,雖暴揚其過而不以為侮。若長源,則宛曲從容之度,足以陶鑄其驕氣,而使其意也消。盧杞諸奸,豈有別術以得當哉?無宮壺之援,無中涓之助,唯面柔口澤,探意旨而不相違拂耳。是故德宗之得失,恒視所信而分,專有所信,則大有所疑。嗚呼!千古庸人膏肓不起之病,非以失所信而致然哉?有大信者,必有厚疑;有厚疑者,必有偏信;或信或疑,賢奸俱不可恃,唯善諛者能取其深信,而天下皆疑矣。

  夫人之多所疑也,皆生於不足。智不足,則疑人之己誑;力不足,則疑人之己淩。先自疑而旁皇無據,四顧不知可信之人,於是諛者起而乘之,諒其所易為,測其所易知,淺為嘗而輕為辨,則不足者亦優為之而揜其所短。固將曰:非與我合者,言我所不知、不能、以相欺,彼即亦一道與,固非我之攸行;且惡知其非矯誣以奪人於所不逮,而讎其異志乎?直者之疑愈厚,則諛者之信愈堅,於是偏信而無往不疑,乃以多疑召天下之離叛。故曰疑者其弊之流也,信者其失之源也。

  道處於至足者,知從我者之非誠,而違我者之必有道也。故堯無疑於群臣之薦鯀,而鯀不足以病堯。下此者,皆有不足也。知不足而不欲揜,則諛我者之情窮矣。流俗之言,苟且之計,惡足以進於前哉?此中材救過之善術也。能知此,則天下皆與善之人而奚疑乎?天下皆與善之人而又奚有所偏信乎?故德宗之失,失於信也。好諛而信之,雖聖哲痛哭而不救其敗。紂之惡無他,好諛而信飛廉、惡來者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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