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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宗(3)


  〖一一〗

  樊系受朱泚之偽命,為譔冊文,乃仰藥而死。其愚甚,其汙不可浣,自度必死,而死於名節已虧之後,人所怪也。嗚呼!人之能不為系者,蓋亦鮮矣。以為從賊譔冊,法所不赦,光復之後,必罹刑戮,懼亦庸人所必不能引決而死者,未盡然也。待至光覆議法之日,止於死耳,蟪蛄之春秋,且苟延以姑待,亦庸人所必不能引決者,則系之死,實以自顧懷慚,天彝之未盡忘者也。

  乃既慚而有死之心矣,而必自玷以兩虧者,其故有三,苟非持志秉義以作其氣,三者之情,中人以下之所恒有,而何怪於系焉。懷疑而有所待,一也;氣不勝而受熏灼以不自持,二也;妻子相縈而不能制,三也。泚之僭逆,出於倉卒,所與為黨者,姚令言一軍耳;在廷之臣,固有勸泚迎駕者,不徒段司農委,驚惶而迫無以應,退而後念名義之已也。系於此,不慮泚之必逆,而姑俟之,一旦偽命見加,冊文見委,驚惶而迫無以應,退而後念名義之已虧,而憤以死也。此無他,其立朝之日,茫然於貞邪之辨,故識不早而造次多疑也。

  迨乎偽命及身,冊文相責,斯時也,令言之威已張,源休、蔣鎮、張光晟、李忠臣實繁有徒,出入烜赫於系左右,誇之以榮,怖之以禍,揮霍談笑,天日為迷,系於此時,心知其逆而氣為所奪,口呿目眩,不能與之爭勝,雜憑陵,弗能拒也,魂搖神蕩,四顧而無可避之方,伸紙濡毫,亦不復知為已作矣。此無他,立義無素,狎小人而為其所侮,乍欲奮志以抗凶鋒,直足當凶人之一笑;義非一旦之可襲,鋒稜不樹者,欲振起而不能,有含羞以死而已矣。

  當德宗出奔之際,姜公輔諸人皆宵馳隨蹕,李晟在北,家固居於長安,弗能恤也,系徒留而不能去。既而陷身賊中矣,段司農、劉海賓擊賊而死,一時百僚震慴,固可想見;而婦人孺子牽裾垂涕,相勸以瓦全,固有不忍見聞者。系濡遲顧恤,以譔冊保全其家,以一死自謝其咎,蓋無如此呴呴囁囁者何也。

  嗚呼!至於此而中人以下之能引決者,百不得一矣。捐身以全家,有時焉或可也,郭汾陽之斥郭晞,而自入回紇軍中是也。捐名義以全妻子,則無有可焉者也。身全節全,而妻子勿恤,顧其所全之大小以為擇義之精,而要不失為志士;身死節喪,而唯妻子之是徇,則生人之理亡矣。此亦有故,素所表正於家者無本,則狎昵嚅唲、敗亂人之志氣以相牽曳也。夫若是,豈易言哉?怪系之所為者,吾且恐其不能為系;即偷免於他日,亦幸而為王維、鄭虔以貽辱于萬世已耳。段司農自結髮從軍以來,其光昭之大節,在軍中而軍中重,在朝廷而朝廷重,夫豈一旦一夕之能然哉!

  〖一二〗

  奸佞之惑人主也,類以聲色狗馬嬉遊相導,而掣曳之以從其所欲;不則結宮闈之寵、宦寺之援為內主,以移君之志。唯盧杞不然,蠱惑之具,一無所進;婦寺之交,一無所附;孤恃其機巧辯言以與物相枝距,而德宗眷倚如此其篤。至於保朱泚以百口,而泚旋反;命靈武、鹽夏、渭北援兵勿出乾陵,而諸軍潰敗;拒李懷光之入見,而懷光速叛;言發禍隨,捷如桴鼓,而事愈敗,德宗之聽之也愈堅。及乎公論不容,弗獲已以謫之,而猶依依然其不忍舍,杞何以得此于德宗邪?德宗謂「人言杞奸邪,朕殊不覺」者,亦以其無勸淫導侈之事,無宦官宮妾之援也。夫杞豈不欲為此哉?德宗之於嗜欲也輕,而宮中無韋後、楊妃之寵,禁門無元振、朝恩之權也。

  德宗之所以求治而反亂,求親賢而反保奸者,無他,好與人相違而已。樂違人者,決於從人。一有所從,雷霆不能震,魁鬥不能移矣。杞知此而言無不與人相違也。其保朱泚也,非與泚有香火而為賊閑也,眾言泚反,則曰不反而已矣;其令援軍勿出乾陵也,非于諸將有隙而陷之死地也,渾瑊言漠谷之危,則曰不危而已矣。故顏魯公涕泣言情而益其怒;李揆以天子所恤,而必驅之行。人所謂然,則必否之;人所謂非,則必是之。於是德宗周爰四顧,求一力矯眾論如杞者而不可得。志相孚也,氣相協也,孰有能閑之者?蓋德宗亦猶杞而已。己偏任之,眾力攻之;眾愈攻之,己益任之。其終不以杞為奸邪者,抑豈別有所私於杞哉?向令舉朝譽杞,而杞不足以容矣。故奸邪必有黨,而杞無黨也。挾持以固寵於上者,正以孤立無援,信為忠貞之瓊絕耳。

  夫人之惡,未有甚於力與人相拂者也。王安石學博思深,持己之清,尤非杞所可望其肩背;乃可人之否,否人之可,上不畏天,下不畏人,取全盛之天下而毀裂之,可畏哉!孤行己意者之惡滔天而不戢也。鯀以婞直而必殛,夫豈有貪惏媕婀之為乎?

  〖一三〗

  德宗之初,天下鼎沸,河北連兵以叛,李希烈橫亙于中,朱泚內逼,天子匿于褒、漢,李楚琳複斷其右臂,韓滉收拾江東以觀成敗,其有必亡之勢者十九矣。李晟、馬燧以孤軍援之,非能操全勝之勢。而罪己之詔一下,天下翕然想望清謐,陸敬輿之移主心以作士氣、存國脈者,功固偉矣。然所以言出而效隨者,繇來有二,不然,則漢之將亡,亦有忠靖之臣,宋之將亡,亦下哀痛之詔,而何以訖於不救邪?

  其一,則德宗之為君也,躁愎猜忌,以離臣工之心,而固無奢淫慘虐之暴行以失其民,故亂者自亂,德宗固居然四海之瞻依也。倉皇北出,而段司農追韓旻以返,得安驅以入奉天;趙升鸞劫駕之謀尤亟矣,渾瑊泄其謀,複得徐行以入梁州。天下知吾君之尚在,故罪己詔下,鹹翹首以望蕩平。河北群逆,亦知唐室之必興,而有所歸命。皆乘輿無恙,足以維繫之也。向令帝之出也不速,或為逆賊所害,則如梁氏父子死于侯景之手,而梁速熸;或為逆賊所劫,則如漢獻困于董卓,辱于李傕、郭氾,而漢遂夷。唐於是時,無宗藩之可倚,如琅邪之在江東;無儲貳之可扶,如肅宗之在靈武;敬輿將何托以效忠?天下無主可依,則戴賊以安,亦必然之勢矣。唯唐之君臣,不倡死社稷之邪說,沮卷士重來之計;故維繫人心者,亦不僅在慷慨淋漓之一詔也。

  其一,則惑德宗以致亂者盧杞也,敬輿與杞忠佞不兩立,而其奔赴行在也,與杞同至。當是時,敬輿所欲除帝根本之蠹以滌舊惡者,莫杞若也。杞所深知,危言切論雖未斥訟其奸,而必將逐己者,唯敬輿也。顏真卿、李揆、崔寧,杞皆先發而制之矣,唯敬輿以患難同奔之侶,迫不及排,而氣焰丰采、直辭正色,非杞之可投閑以相攻。乃猶不僅此也,凡奸臣知不容于正士而反噬無已,雖見迸逐,猶將僨起者,唯其有黨也。故蔡京誤國已有明征,而靖康之初,小人猶沮抑君子以不得伸其忠悃。杞則執拗專橫之性不與人相親,而唯與人相忮;恃君之寵如山嶽,而視百僚如培塿;雖引裴延齡、白志貞以與同汙,而未嘗以天子之爵祿市恩餌眾。故敬輿一受上知,杞旋放黜,而在廷在外,舉倚敬輿以求安,無有暗護杞以沮撓敬輿者。德宗偏聽之性一移,而中外翕然。不然,宋室垂亡,而王爚、陳宜中之党猶沮文信國之謀,吾未見敬輿之得行其志,以歷數德宗之失,暢言之而無所撓也。

  是故天下無君,則後立之君必不固;小人有党,則君子之志必不行。非此二者,則人心不搖,廷議不亂,內靖而外不離;叛寇之起縱如亂絲,亦有緒而無難理矣。人臣而知,則勿為李綱之詖辭,陷其主以寒天下之心;人君而知,則勿任結黨之小人,塞君子以效忠之路。存亡之樞,決于毫髮,蓋可忽乎哉!

  〖一四〗

  詩雲:「辭之輯矣,民之洽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輯雲者,合集事理之始終,序次應違之本末,而智愚賢不肖之情,無有偏伸,無有偏屈,詳析而得其要歸也。如是,則物無不以類辨,事無不以緒成,皆沁入而相感,故曰民之洽也。懌雲者,推於其心之所以然,極於其事之所必至,宛轉以赴其曲,開朗以啟其迷,雖錮蔽之已深,而善入其中則自悅,雖危言以相戒,而令其易改則自從。如是,則君與臣不相抗,智與愚不相拒,意消氣靜,樂受以無疑,故曰民之莫也。如是者,無他道焉,辭不以意興,意不以氣激,盡其心以達人之心,誠而已矣。故易曰:「修辭立其誠。」誠立而後辭可修,抑必辭修而後誠乃立。不然,積忠悃於咽膈,輸囷猝發,浮動而不本於心,甚則反激以召禍而不莫,不然,亦悠悠聽之而固不洽也。辭之為用大矣哉!

  今有說於此,其為理之必然,明矣。見為是而毅然決之曰是,其所以是者未之詳也,其疑於非而必是者未之辨也,則人亦挾其所是者以相抗矣;見為非而憤然斥之曰非,其所以非者未能擿也,其疑於是而固非者莫能詰也,則人亦報我以非而相折矣。是與非立於未事之先,未有定也,觀於已事之後,而非者非,是者亦難全其是也。恃氣以言之,一言以斷之,無體驗成熟之實,而出之也厲,父不能得之于子,師不能得之于弟子,而況君臣之際乎?故修辭而足以感人之誠者,古今不易得也。非陸敬輿其能與於斯哉!今取其上言于德宗者而熟繹之。推之使遠,引之使近,達之以其情,導之以其緒,曲折以盡其波瀾,而徑捷以禦之坦道,擴其所憂,暢其所鬱,排宕之以盡其變,翕合之以歸於一,合乎往古之經,而於今允協,究極于中藏之密,而於事皆征,其於辭也,無閑然矣。貞元以後,棼亂之宇宙,孤危之社稷,渙散之人心,疆悍之戾氣,消融蕩滌,而唐室為之再安,皆敬輿悟主之功也。故曰辭之為用大矣哉!

  前乎此者,董仲舒正而浮,賈誼奇而偏,魏征切而俗,莫能匹也。後乎此者,蘇軾辯而詭,真德秀詳而迂,莫能及也。不主故常而不流,不修藻采而不鄙,六經邈矣,巵言日進,欲以辭立誠,而匡主安民,撥亂反正,三代以下,一人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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