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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宗(2)


  〖六〗

  無利於國,無補於民,聽奸人之挾持,為立法禁,以驅役天下而桎梏之,是謂稗政。能知此者,可與定國家之大計矣。

  劉晏庀軍國之用,未嘗有搜求苛斂於民,而以榷鹽為主。鹽之為利,其來舊矣。而法愈繁則財愈絀,民愈苦於淡食,私販者遂為亂階,無他,聽奸商之邪說,以擅利於己,而眾害叢集矣。官榷之,不能官賣之也;官賣之,而有抑配、有比較、有增價、有解耗,殃民已亟,則私販雖死而不懲。必也,官於出鹽之鄉,收積以鬻于商,而商之奸不讎矣。統此食鹽之地,統此歲辦之鹽,期於官無留鹽、商無守支、民無缺乏,踴貴而止耳。官總而計之,自竃丁牢盆薪芻糧值之外,計所得者若干,足以裕國用而止耳。一入商人之舟車,其之東之西,或貴或賤,可勿問也。而奸商乃脅官以限地界。地界限,則奸商可以唯意低昂,居盈待乏,而過索於民。民苦其貴,而破界以市於他境,官抑受商之餌,為之禁制,徽纆日累於廷,掠奪日喧於野,民乃激而走挺,於是結旅操兵,相抗相殺,而盜賊以起。元末泰州之禍,亦孔烈矣。若此者,于國無錙銖之利,君與有司受奸商之羈豢,以毒民而激之亂,制法之愚,莫甚於此,而相沿不革,何也?朝廷欲鹽之速讎,不得其術,而墨吏貪奸商之賄,為施網罟,以恣其射利之壟斷,民窮國亂,皆所弗恤也。

  晏知之矣,省官以省掣查支放之煩,則商既不病;一委之商,而任其所往,商亦未嘗無利也。相所缺而趨之,捷者獲焉,鈍者自咎其拙,莫能怨也。而私販之刑不設,爭盜抑無緣以起。其在民也,此方挾乏以增價,而彼已至,又唯恐其讎之不先,則踴貴之害亦除。守此以行,雖百王不能易也。晏決策行之,而後世猶限地界以徇奸商,不亦愚乎?

  持其大綱,疏其節目,為政之上術也。統此一王之天下,官有煑海之饒,民獲流通之利,片言而決耳,善持大計者,豈有不測之術哉?得其要而奸不能欺,千載莫察焉,亦可歡已!

  〖七〗

  德宗不許李惟嶽之嗣位而亂起,延及數年,身幾危,國幾亡,天下鼎沸,是豈可謂德宗之宜聽其嗣,使假我之爵位,據我之土地甲兵以抗我哉?而不許之,則又兵連禍結而不解。論者至此而議已窮,謂不先其本,而急圖其末,是已。顧處此迫不及待之勢,許不許兩言而判,徒追咎於既往,而無以應倉卒,是亦塵羹土之言耳。

  粵自田承嗣等勢窮而降,罪可誅,功無可錄,授以土地甲兵者,僕固懷恩奸矯上命而擅予之也。起家無賴之健兒,為賊已蹙,偷竊土壞,乃欲效古諸侯之世及,延其福祚,其愚而狂以自取滅亡也,本可折箠以收之者也。寶臣先死,惟嶽首為難端,闇弱無能,而張孝忠、王武俊又與離心而伏戈相擬,則首抑之以懲李正已、田悅、梁崇義於未發也,誠不可不決之一旦者矣。不許,而四凶表裡以佐亂,癰之必潰,養之奚可哉?曾未逾年,而田悅大衄,李納勢蹙,惟嶽之首縣于北闕,天下亦且定矣。悅與納株守一軍,無難坐待其斃。然則惟嶽之叛,不足以為唐社稷病,而德宗之不許,事雖勞而固有功矣。天下複亂,固非不許惟嶽之所致也。

  謂殺劉晏而群叛懷疑以競起者,非也;晏自不當殺耳,不殺晏,而河北能戢志以聽命乎,誰其信之?不殺來瑱而僕固懷恩固反,不殺劉晏而河北固叛,賊指為名以激眾怨耳,實則了不相及之勢也。抑欲天子不敢殺一人,以媚天下而取容乎?惟岳既誅,成德已平,而處置朱滔、王武俊者乖方以致亂,則誠過已。雖然,滔、武俊之志,猶之乎承嗣、寶臣也,平一賊而進一賊,又豈易言哉?嗚呼!蓋至是而所以處此者誠難,論者設身處此,又將何以處之與?

  且德宗之初政,猶勵精以求治,盧杞初升,其奸未逞,固本治內,即不逮漢光武、唐太宗之威德,亦可無咎於天下。以此言之,癰久必潰,河壅必決,代宗以來,養成大患,授之德宗,誠有無可如何者。固非天數之必然,亦人事漸漬之下游成乎難挽,豈一事之失宜所猝致哉?

  乃若德宗之不能定亂而反益亂者,則有在焉。當時所冒昧狂逞以思亂者數人耳,又皆紈袴子弟與夫偏裨小將無能為者也。若環海內外,戴九葉天子以不忘,且英明之譽,早播於遠近,賊之宗党,如田庭玠、邵真、谷從政、李洧、田昂、劉怦,下至幽、燕數萬之眾,無欲叛者。德宗誠知天下之不足深憂,則群逆之黨,固可靜待其消。而德宗不能也,周視天下,自朝廷以至於四方,無一非可疑者。樹欲靜而撼之,波欲澄而抇之,疥癬在四末,而鍼石施於膏肓,可談笑以收功,必震驚以召侮,愈疑愈起,愈起愈疑,乃至空腹心之衛,以爭勝於東方,憂已深,慮已亟,禍愈速而敗愈烈,梁州之奔,斯致之有繇,而非無妄之災矣。

  蓋河北之勢不能不亂者,代宗積壞之下游也,而于德宗則為偶起之波濤。事窮而變,變則有通之幾焉。田承嗣、李寶臣、李正己、朱希彩之毒,大潰而且竭矣,其潰也,正其所以痊也。嗚呼!能知苟安之必為後患,禍發之可待消亡,守順逆之經,居高乘權,因窮變通久之時,無震動悚之惑,而後天下靜於一人之心。一發不效,惴惴焉迫為改圖,載鬼一車,而孤張不說,庸人之識量,所為自貽伊慼者,唯此而已矣。

  〖八〗

  劉盆子請降,光武曰:「待以不死耳。」大哉言乎!理正而法明,量弘而志定,無苟且求安之情,則威信伸而亂賊之膽已戢,天下之寧也必矣。詩雲:「我徂惟求定。」定者,非一旦之定也。志惟求定,未定而不以為憂,將定而不以為喜,所以求之者,持之心者定也。

  史朝義窮蹙東走,官軍追敗之于衛州,而薛嵩、李寶臣降;再敗于莫州,窮蹙無歸,而田承嗣降;獨與數百騎北奔塞外,而李懷仟殺之以降;馬燧、李抱真、李晟大敗田悅於臨洺,梁崇義俘斬于襄陽,李惟嶽援孤將潰,而張孝忠降;馬燧等大破田悅于洹水,朱滔、張孝忠攻拔束鹿,惟岳燒營以遁,而王武俊殺惟嶽以降。凡此皆梟雄狡獪、為賊爪牙、以成其亂者,火熸水平,則賣主以圖僥倖,使即不降,而欲燼之灰,欲澄之浪,終不足以復興。且其反而無親,旦君夕虜,憯焉絕其不忍之心者,允為亂人,非一挫可消其狂猘。以視赤眉、盆子,其惡尤甚;而既俯首待命,則制之也尤便。待以不死,而薄給以散秩微祿,置之四裔,則禍於此而訖矣。官軍將士,血戰以摧疆寇,功未及錄,而窮乃投懷之鷙獸,寵以節鉞,授以土疆,義士心灰,狂徒得志,無惑乎效忠者鮮而犯順者日滋也。

  語有之曰:「受降難於受敵,」而非此之謂也。兩國相距,勢埒力均,乍然投分,誠偽難知,則信難矣。以天下之全力,奉天子之威,討逆臣而蹙之死地,得生為幸,雖偽何為?操生死榮辱之權於吾腕掌,夫何難哉?夫光武初定雒陽,寇盜林立,統孤軍以遏歸寇之沖,則誠難耳;而一言折盆子之覬覦,易且如彼。況朝義、惟岳焚林之浮焰已滅,天下更無餘爝乎?

  惡已滔天而戮其身,固非不仁也。且使以不死待之,而劉盆子終老於漢,固可貸其生命,則其為恩也亦厚矣,非若白起、項羽坑殺之慘也。乃唐之君臣,迫于亂之苟定,一聞瓦解,驚喜失措,納蠭蠆於懷中,其愚也足以亡國,不亡者幸爾。朱溫叛黃巢以歸,而終篡唐;郭藥師叛契丹以來,而終滅宋。代、德之世,唐猶疆盛,是以得免於亡;然其浸以亂而終亡於降賊,於此始之矣。寵薛嵩等以分士者,僕固懷恩之奸也;君與大臣聽之者,其偷也。孝忠、武俊,則德宗自假之威,而又猜忌以裁抑之,馬燧等不能與賊爭功,尚何能奪其寵命哉?

  〖九〗

  君闇相佞,天下有亂人而無奸雄,則亂必起,民受其毒,而國固可不亡;君闇相奸,有奸雄以芟夷亂人,而後國之亡也,不可複支。漢、唐之亡,皆奸相移政,而奸雄假名義以中立,伺天下之亂,不輕動而持其後,是以其亡決矣。

  田悅、李納、李惟岳、朱滔,皆狂騃躁妄、自取誅夷者也,雖相煽以起,其能如唐何邪?又況李希烈、朱泚之狂愚已甚者乎?希烈之鎮淮寧,獵得旌節,非能如河北之久從安、史,豢養梟雄,修城繕備之已夙;梁崇義脃弱無難平者,幸而有功,固不足以予雄;淮甯處四戰之地,東有曹王皋,西有哥舒曜,北有馬燧、李抱真、張孝忠、李懷光、雲屯之旅,希烈憯無所畏,據彈丸之地,橫骾其中而稱帝,擬之袁術,而又非其時也。朱泚兵權已解,與朱滔縣絕一方,旁無可恃之黨,乘無主之亂兵,一旦而遽登天位,保長安片土,為燕雀之堂,以視桓玄,百不及一也。此二豎者,白畫而攫市金,直不足以當奸雄之一笑。自非李元平、源休、張光晟輩之湣不畏死,誰則從之?盧杞邪矣,而挾偏私以自怙,然未嘗如郗慮、崔胤之與賊文謀也。以此言之,德宗能持以鄭重,而不括民財、空扈衛,以爭旦夕之功於外,此豎子者,惡足以逞哉。

  大群賊之中,狡黠而知忖者,王武俊耳。擒惟岳,反朱滔,皆其籌利害之已夙而能留餘地以自處者也。天子不恃以為依,宰相不結以為黨,抑有李晟、馬燧,力敵勢均,而懷忠正以扼之,故其技止此,而不足以逞其邪心。不然,進而倚之以立功,則桓玄平而劉裕篡,黃巢馘而朱溫逆,不知武俊之所止矣。

  夫戡亂之主,拯危之將相,慮患不可不密也;尤不可無鎮定之量,以謹持其所不必防。李抱真得武俊之要領而示之以誠;李晟蔑視懷光之反,而安據渭橋,不為妄動;皆能忍暴集之奔湍,堅以俟其歸壑者也。有臣如此,賊不足平矣。德宗之召亂也,視希烈之惡已重,而捐社稷之衛為孤注以與爭也。田悅、李納、武俊皆降,而希烈稱帝,奄奄日就于斃,何足以煩空國之師乎?可以知已亂之大略矣。

  〖一〇〗

  人而不仁,所最惡聞者忠孝之言,而孝為甚。君子率其性之誠然而與言,則必逢其怒;加之以欷歔垂涕行道酸心之語,而怒愈不可攖矣。陳天彝之言於至不仁者之前,勿論其怒與否也,不可與言而與言,先失言矣。

  顏魯公謂盧杞曰:「先中丞傳首至平原,真卿以舌舐其面血,公忍不相容乎?」近世高邑趙塚宰以魏廣微叔事逆奄,而歡曰:「昆溟無子。」魯公陷死於賊中,塚宰沒身於遠戍,取禍之繇,皆君子之過也。

  雖為小人,而猶知有父,猶知其父之忠清,而恥貽之辱。則與父所同志者,雖異趣殊情,而必不忍相忮害,此不待人言而自動於心。蓋牿亡之餘,夜氣猶存,不能泯沒者也。既不自知矣,知之而且以其父為戒矣,則忠臣孝子,固其不必有怨,而挾蠆以唯恐不傷者也。蔡小人耳,使而為君子,蔡攸豈但執手診視、迫其病免已乎?故夫子之責宰予,待其出而斥其不仁,弗與盡言也。使以三年之懷,面折其逆心,震喪其貝,而彼且躋于高陵,與於不仁之甚矣。君子于此,知其人理之已盡,置之而勿與言也。漠然若蠭蠆之過前,不問其誰氏之子也。權在則誅殛之,權不在,則遠引以避之,如二胡之于秦檜,斯得矣。盧奕、魏允成之生豺虺,腹悲焉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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