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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宗(2)


  〖六〗

  讀古人書,不揆其實,欲以制法,則殃民者亦攀援附托以起,非但耕戰刑名之邪說足以禍天下也。

  三代取民之法,皆曰什一,當其時必有以處之者,民乃不困。其約略可考者,則有中地下地、一易再易、田萊相參之法,名為什一,非什一也。以國之經費言之,天下既自上古以來封建相沿,而各君其國,以與天子相頡頏,以孟子所言,率今一小縣,而有五世之廟,路寢三門之制;百官有司,則以周初千八百國計之,以次國二卿為准,南不盡楚塞,西不踰河、隴,東不有吳、越,中原侯甸未訖六州,而為卿者已三千六百人,人食一千六百之粟,而大夫士府史胥徒坐食無算,今天下十不得一也;幣帛饔飧見於聘禮者,如此其繁,比年三年數舉而偏於友邦,皆民之畫耕夕織、勤苦而僅獲者也。後世而倖免此矣,則無三王寬恤之仁,而欲十取其一,以供貪君之慢藏,哀哉!苟有惻隱之心者,誰忍言此哉?

  然而第五琦竊其語以橫征,欲詰其非,則且曰此禹、湯、文、武,裁中正之法以仁天下,而孟子謂異於貉迫者也,胡不可行也?乃代宗行之三年,而民皆流亡,卒不可行而止。以此推之,後世無識之士,欲撓亂成法,謂三代之制一一可行之今,適足以賊民病國,為天下僇,類此者眾矣。不體三代聖人之心,達其時變,而徒言法古者,皆第五琦之徒也,惡逾于商鞅矣。何也?彼猶可鉗束其民而民從之,此則旦令行而夕哭於野,無有能從之者也。三十取一,民猶不適有生,況什一乎?

  〖七〗

  以道宅心者,天下所不能測也。兵凶戰危,以死為道者也。以死為道,然後審乎所以處死之道;審乎所以處死之道,然後能取威制勝,保國全民,不戰而屈人之道咸裕於中而得其理。繇其功之已成,觀其所以成功,若有天幸;乃其決計必行之際,甚凶甚危,而泰然不疑,若不曙於禍福生死以徼幸,皆人之所不測也。不測之,則疑其智之度越而善操利鈍之樞,夫豈然哉?知死為其道,而處之也不惑耳。

  回紇要郭汾陽相見,汾陽知戰之必敗,而唯以身往赴之之一策,可以抑鋒止銳而全宗社。于斯時也,固不謂往之必死也,亦不謂往之必不死也,雖死而無所恤焉而已。故藥葛羅情窮而辭屈,懾於其不畏死之氣,則未知殺公以後勝敗奚若,而心已折、氣已餒矣。決於死,則情志定;情志定,則神氣平而條理現。免胄投鎗之際,一從容就義者大雅之風裁也。

  處死之道,致一而已。致一則神全,神全則理裕。理處其至裕,而事必應乎其心。凡人之情,局於目前而迷於四際者,固不足以測之,遂相與詫之曰:其不可測也,有若是哉!不則其有天幸乎?夫惡知所守之約,為恐懼疑惑之所不得乘哉?

  其謂子晞曰:「戰則父子俱死,不然,則身死而家全。」聊以慰晞而已,非公之本志也。告藥葛羅曰:「挺身聽汝殺之,將士必致死與汝戰。」亦示以不可勝耳,非挾將士之報讎死戰、足以懼回紇也。公之心,則惟極致於死,而固無必生之計也爾。

  〖八〗

  代宗委權以驕藩鎮,而天下瓦解。其柔弱寬縱也,人具知之;抑豈知其失也,非徒柔弱不自振之過哉?惟握深險之機以與天下相劘相制,而一人之機,固不足以敵天下也。代宗之機,得之於老氏。老氏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剛。」此至險之機也,而代宗以之。固為寬弱以極悍戾者之驕縱,驕縱已極,人神共憤,而因加之殺戮也不難,將自以為善制奸慝而必死於其手。乃天下習知其術,而受其與、不聽其取;乘弱制之以不復剛,終處於無何而權以倒持。安足以馳騁哉?自敝而已矣。

  李輔國惡已極而殺矣,程元振惡已極而流矣,魚朝恩惡已極而誅之俄頃矣;假手元載以殺朝恩,複縱元載以極其惡,而載又族矣。當其姑為隱忍,則輔國繇三公而王,唯其志也;程元振位驃騎,激怒群情,挫抑汾陽,唯其志也;魚朝恩總禁兵,判國學,隸視宰相,發汾陽之墓,鉗制朝政,唯其志也;然猶曰宦官已掌禁軍,有不測之防,弗能驟計也。元載以一書生,貪猥無狀,自可折筆以鞭笞之者;乃顏真卿為之坐貶,楊綰為之左遷,李少良為之杖死,且寄鄴侯于江外,一唯其荼毒而莫之禁。其處心積慮,欲甘心於載者已非旦夕,且必俟其惡盈而後殮,使害已播於天下,乃以快刑殺於俄頃。凡誅四肘腋之臣,皆以老氏之深機圖之,而藉口以號於天下曰:吾非忍殺之也,彼自殺而我因之也。亦險矣哉!

  夫四奸者,依附左右,弗難制者也;不若是而誅殛之也有餘,即若是而誅殛之也,亦弗能抗也;故代宗得以用其機而終投其阱。乃怙此以為協持天下之具,餌藩鎮而徐圖之,則愚甚矣。

  來不臣已著,舉天下以討一隅,易矣;而餌之以宰相,誣之以通聀,然後殺之。僕固懷恩已反,勢且潰敗,而猶為哀矜之說以恤之。於是梟雄之帥,皆測其險詐,即乘其假借之術,淫威既得而不復可制。故懷恩受副元帥而後叛,田承嗣受平章事而終不人朝,李零曜、崔旰、朱希彩、李正已、李寶臣皆姑受其牢籠而終逸於柙阱。一人之險,何足以勝天下戰?徒寬總之而莫之能收。故曰其愚尤甚也。

  元戰死,晉楊綰而任之,意且與綰深謀制羣雄而快其夙恨,綰早卒,乃戰意而廢然返耳;藉其不然,誅夷行于一方,則四方愈為搖動。然而無慮也,元載殺朝恩而帷蓋之恩不保,綰雖忠,亦必慮及於此,以自慮於不才之散術,挾詐之主,未有敢興深謀者也。信乎老氏翕張取與這術,適以自數,孰謂漢文幾杖賜吳之智為能制吳之死命乎?帝王之誅賞,奉天無私,猶寒暑之不相貸也,邪說興,詖行逞,此以為術,而天下之亂日生,可勿戒興?

  〖九〗

  李長源當肅宗之世,深觸張良娣、李輔國之怒,拂衣而歸衡山,何其快也!其於元載也,未斥其惡以糾責之,徒以賢姦不可並處而去之,則引身歸,不猶便乎?乃置身參佐,讬魏少游以自全,又何屈也!夫豈葸畏無端而不能自持也哉?達人之通識,度己度人,因時以保明哲之身,而養國家和乎之福,非一概之說所可執為得失也。

  長源之于肅宗,在東宮則定布衣之交,在靈武則冒難首至,參大議于孤危,坐寢偕,成收復之元功,其交固矣。良娣、輔國雖惡其斥己,而所欲者,但令長源一日不居左側,弗為己難,則意得而無餘恨:於此而翩然已逝,全終始之交,綽有餘裕矣。其于代宗也,雖與謀元帥有翼戴之功,而其早不侍青宮,其後不參帷帟,交未固也。複東京,拒吐蕃,返陝州之駕,誅殛三閹以清宮禁,又未有功也。代宗以畜疑之主,離合不可終憑;元載雖見忌於君,而旁無相逼以升之朝士,唯長源以宗臣入參謀訪,唯恐軋己而代之;且載文辯足以濟奸,朋黨樂為效命,眾忌交集,深謀不測,抑非如婦人奄豎、褊衷陋識、一去而遂釋然也。載與長源立於兩不相下之勢,而禍機所發,不可預防,岣嘍煙雲,祝融冰雪。其能覆蔭幽人使之安枕哉?

  且夫山亦未易居也。其唯弢光未試、混跡漁樵者,則或名姓上達于天子,而鋒稜未著,在廷忘猜妒之心,乃可怡情物外,世屢變而不驚。其不然者,名之所趨,世之所待,功之已盛,地之已危,即欲抗志煙霄、杜口時事,而講說吟詠以迨琴酒弈畫之流,聞風而輻輳,乃有遍遊戎幕拓落不偶之士,爭其長短以恣其雌黃,甚且挾占星士氣讖緯之小技者,亦浪跡溪山,而附高人以自重,絕之則怨生而謗起,納之則禍發而蔓延,孰謂山之厓、水之涘,非風波萬疊、殺人族人之險阻哉?如稗說所傳,嬾殘十年宰相之說,己足深元載之媢嫉,而可坐以結納妖人之大法;則衡山一片地,正元載橫施網罟之機也。自非有所托于外援,優遊軍府,而屈志下僚,示以不相逼代之勢,其能免乎?代宗慮此已熟,而長源何勿俛首以從也?夫長源非無意於當世之務,明矣。相唐以定天下者,其志也,固且誅逐元載而戴之以匡王國者也。進退之閑,喜容不審,而但以冥飛之鴻、矯志林泉也哉?

  〖一〇〗

  辨奸者,辨於其人而已。故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大曆之季年,河北降賊之抗衡久矣。田承嗣連昏帝女,致位元宰,一再召而必不踰魏博一跬步,李正己、李寶臣黨叛而自相襲奪,不復知唐之有天下也。乃盧龍彊悍可憑,凶逆成習,而朱泚一授節鉞,隨遣朱滔入衛,繼且自請釋鎮歸朝,病而有輿屍赴闕之語。代宗於此,雖欲不驚喜失措,隆禮以待之,廁之汾陽之列,使冠百僚,不能也。桀驁者如彼,而抒忠者如此,其誠也。

  雖然,亦思其何為而然哉?德有以懷之與?威有以震之與?處置之宜,有以服其心與?三自反求而皆無其具,則意者其人之忠貞素篤,超然於群類之中,而可信以無疑邪?乃泚之非其人也明甚矣,托胎於亂賊之中,薰染於悍戾之俗,而狡凶尤甚,假手于李懷瑗,殺朱希彩,而使其弟滔蠱三軍以戴己,柔媚藏奸,乘閑而竊節鎮,既有明驗矣,飾忠歸順,遂倚為心膂之大臣,嗚呼!何其愚也。

  田承嗣、李正己株守一隅,阻兵抗命,雖可負固以予雄,終非良久之謀也。而泚尤岌岌,驟竊幽、燕,眾志未戢,而李寶臣有首邱之志,日思攘臂,輕兵入其郛,弗能遏也;於是張皇四顧,睨朝廷為藏身之窟,使朱滔倚內援以安枕于北平,己乃居不世之功,狎天子大臣而伺其閑隙以逞狂圖。自彊藩割據以來,人所未及謀者,泚竊得之以僥倖。代宗不能知,汾陽不能制,常兗、崔祐甫之褊淺,莫能致詰,而泚果能優遊巖廊以觀變,亦狡矣哉!代宗崩,汾陽總己,德宗初政,未有釁也,是以遲久而始發,不然,泚豈能鬱鬱久居此哉?若此者,一望而知之,而唐之君臣固夢夢也,夫豈奸之難辨哉?問泚之何以得帥盧龍,而能不為之寒心乎?非但如安祿山之初起,非有猾逆之易窺者也。

  然則如之何?於其入而待之以禮,榮之以秩,而不授以政,使受統於汾陽,而汾陽得以制之,豈徒泚之惡不足以逞乎?河北諸逆知天子之不輕於嚬笑,而意亦消沮矣。得失之機,昏昭之別,判於持重審固者之心,非庸主具臣浪為驚喜者之所能與也。

  〖一一〗

  法未足以治天下,而天下分崩離析之際,則非法不足以定之。故孟子言仁天下而歸之法,為七國分爭十二失守不定之天下而言也。有法不可施之日,而後法亦無能以行,則孔北海欲複王畿千里之制,徒為空言,而身以喪,國終以亡。若其猶可治也,法可施,而惡容不亟建乎?

  唐自天寶以後,天下分裂而無紀,至於大曆,亂少息而泮散尤甚。雖然,可為之幾正在是矣。逆臣之逆橫已極矣,唯意所為,而不能以非法之法亂法也;邪臣之邪貪已極矣,唯利是崇,然其亂法者,莫能改法也。故楊綰一相,三月之閑,而天下為之震動恪共以從又,綰於是得立法之本,而行之有序;綰不死,知其可以定天下矣。河北之逆末也,西川、嶺南之亂尤末也,鳳翔、涇原、汴宋、河陽之逢起,猶非本也。三豎亂於前,元載亂於後,朝廷無法,而天下從風。綰清修自飭,立法於身,而增百官之奉以養官廉;罷團練守捉以肅軍政;禁諸使之擅召刺史,以孤悖逆之黨;定諸州兵數,以散聚眾之謀。行之朝廷,可行而行矣;行之內地,可行而行矣。且姑置抗拒之逆藩於不論,使其允行之,十年之後,內寧而外患亦無藉以生,天下將秩秩然,兵有制,吏有守,則據土叛君者,明其為化外之跡,而不敢以中逆貌順、覬朝廷之寵命,河北梗化之凶豎,不斂手而聽命者,未之有也。

  夫代宗非果無能為者,一受制于李輔國,而二豎因之,元載乘之,懷情以待,得綰以相而志將伸,綰遽卒,常袞不足以勝任,而代宗又崩矣,唐之不振,良可悼已!然建中之初,天下姑安者,猶綰之餘休也。法先自治以治人,先治近以及遠,綰清慎自持,汾陽且為之悚惕,孰敢不服哉?法猶可行,治猶可定,天奪綰而代宗終為寄生之君,過此無可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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