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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宗(1)


  唐諱世,代宗猶言世宗,近人欲以加景皇帝,其不學如此。

  〖一〗

  代宗聽程元振之譖,流來瑱殺之,而藩鎮皆懷叛志,僕固懷恩以是樹四降賊于河北,養亂以自固,終始為唐巨患,其上書自訟,指瑱之死為口實,用拒入朝之命。夫來瑱之誅,豈其無辜而僅以請托不從致元振之怨乎?瑱之誅,亦法之所不貸者也。

  其鎮襄陽也,以李輔國之私人,奪韋倫而得之,引降賊張維瑾等為爪牙,收人心以據大鎮,召赴京師而不至,徙鎮淮西而不行,縱兵擊裴茙,禽送京師,脅朝廷以行辟,唐藩鎮之抗不受代圖不軌者,蓋自瑱始。殺瑱而藩鎮怨,縱瑱而藩鎮抑驕,兩俱致亂之道;殺之而咎其刻,不殺則必聽之,而抑咎其偷。已成之咎,怨之所歸,不知反此,而咎又將在彼矣。肅宗以來,驕縱養癰,勢將必潰,飭法以誅瑱,固非淫刑以召叛也。瑱不死,僕固懷恩谿壑之欲又豈易厭乎?

  乃若代宗之所以不克懲亂而反以致亂者,殺之非所以殺也。刑者,帝王所以懲天下之不恪也。刑濫于不當刑,人固自危,而猶不敢欺,且冀其偶失而終能不濫,則疑怨不深。唯刑施于所當刑而不以其道,天下乃測其刑之已窮,而怨其以機相陷也,乃始挾毒以相報。

  當來瑱襄陽跋扈之日,唐不倚之以討賊,瑱固無恃以脅唐;藩鎮林立,勢不相下,瑱即叛,祗以速亡,則使正名聲罪以致天誅,夫豈有大害於社稷哉?而惴惴然將迎之不遑,殺裴戒以媚之,虛相位以餌之,魚脫於淵,然後假通賊之誣辭,加以不當辜之辟。藩鎮之怨,非徒怨也,固將曰:瑱擁兵不入,唐固無如瑱何,唯倔強者可以免禍,而瑱自投其囮,吾知戒矣。留賊以為援,抗命而不朝,鷹隼揚於寥天,豈矰弋之能加哉?

  蘇峻曰:「吾甯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孱主庸臣之伎倆,在奸雄心目之中,以怨為名而非怨也,倒持魁柄以相制而相持也。藉令當瑱違命之日,下尺一之詔,責以不可貰之法,使束身歸闕,則姑貸其死而貶之;不則舉六師以急清內賊,則河北群醜,且震動以弭其邪心,況方在立功、反謀未決之懷恩哉?

  〖二〗

  以文取士而得真才,以行取士而得篤行,則行愈于文多矣。以文取士而得偽飾之文,以行取士而得偽飾之行,則偽行之以害人心、壞風俗、傷政理者,倍於偽飾之文,支離浮曼,而害止於言也。且設科以取士,則必授之以式矣。文者,言治而要之事,言道而要之理,即下至駢偶聲韻之文,亦必裁之以章程,可式者也。行而務為之成法,則孝何據以為孝之程,廉何據以為廉之則邪?不問其心,而但求之外,非梟獍皆可雲孝,非盜賊皆可雲廉,不可式者也。極其弊,委之守令,而奔走於守令之門,臨以刺史,而奔走于刺史之門,以聲譽相獎,以攀援相競,乃至以賄賂相要,父母為羔,廉恥為優俳,其不率天下以狂趨者能幾也?

  鄉舉裡選,三代之法也。而殷之大國方百里,周之大國五百里而止,其小者五十裡耳,即其地,選其人,官其土,君大夫世與相狎,而賢奸易辨,猶今置鄉耆於一村,社而已,則公議固不容掩也。乃以四海之遼絕,刺史守令三載之乍臨,求知嚴穴之行履,責以知人之哲,而升朝以任天下之大,何易易邪?又況曲士之垂腴而幹請,賕吏之鬻民以徼利者哉!

  漢之舉孝廉,舉其為吏於州郡者也。既為吏而與一鄉之政,能否可知其大凡矣,而清濁異流,臭味異合,請托易集,黨比相怙,孝者固非孝,廉者固非廉也;漢末之得士,概可見矣。況使求升朝而理、易地而官者,於未登仕籍之處士乎?楊綰懲進士之亡實,欲複孝廉之舉,終不可行,論者惜之。惜之者,未嘗體人情、揆事理、周世變、究終始,浮慕古昔,而徒以空言居勝者也。綰未幾而奏罷孝弟力田科,以無實狀、多僥倖、故廢之,綰亦自知其前之失言矣。

  然則行不足以取真士,而以文取者可得士乎?夫非謂文之可以得士也,設取士之科者,止以別君子野人而止耳。雖有知人之哲,不能於始進而早辨其賢奸也。故三代之法,觀之於飲,觀之於射,觀其比禮比樂內正外直之度、拜起揖讓之容而已;醻爵行而合語,觀其稱古昔、道先王而已;觀之于此,而君子野人之辨,可十九得也。過此以往,敷奏以言,明試以功,皆論定後官之餘,乃以察其賢不肖而進退之。然則立法以取士,試之以策問,試之以詩賦,試之以經義,亦飲射之遺意而變通之,豈期於此而遽得真士哉?習文教而與聞乎德言之緒論,為野人之所不勝,既繇乎君子之途,則可望以循此而上達耳。授之以政,而智愚勤惰忠佞貪廉,自有秉憲者執法以議其後,其可縣行誼為標格,使之讎偽以藏奸乎?

  若夫學校之設,清士類於始進,不當專求之文,而必考其閨門之素履;正士習,育賢才,嚴不淑之懲,又不待登進之日也。然而方在子衿之列,修子弟之敬愛,絕公門之請謁,亦士之常耳,或既貴而喪其所守,詎可遽以此為賢,而授之大官大邑乎?以行按不肖之罰,而以文求君子之度,流品清而偽行抑不敢冒,斯其於取士之法,殆庶幾與!

  〖三〗

  盈唐之廷而發程元振之奸者,太常博士柳伉也,唐可謂廷無人矣。抑考古今巨奸之在君側,大臣諫官緘默取容,小臣寒士起而擊去之,若此類者不一,夫人君亦何賴有心膂股肱之臣哉?誠足悲已!乃其閑抑有辨焉。如其奸邪得勢,執闇主之權,生殺在手,士大夫與爭而不勝,因起大獄,空君子之群,誅戮流竄,流血盈廷,檻車載道,而綸扉卿署偏置私人,故奸已露、勢將傾,而無有能詰者,於是一介之士,迎其機而孤起以攻之,此固無容深怪已。

  程元振得權以來,所譖而誅者來瑱,瑱固有可誅之罪也;所忌而逐者裴冕,猶得刺州以去,未有大傷也;李峴與相不協,柳伉之事,峴且與謀,未嘗先發制峴,而安位自若;省寺臺端,類非繇元振以升,而害亦不及,士大夫固優遊群處於朝右,誰禁之使瘖,而讓搏擊之舉于一博士乎?通國痿痹,無生人之氣,何其甚也!

  宋之諫臣,遷謫接踵於嶺南,而諫者日進;唐無貶竄之禍,而大奸根據,莫之敢搖;無他,上委靡而下偷容,相養以成塞耳蔽目之天下,士氣不伸,抑無有激之者也。進無聽從之益以仰庇宗社,退無誅逐之禍以俯著直聲,雖欲扼腕昌言,一螿吟而蛩泣耳。無惑乎視糾謬鋤奸為迂闊之圖,人棄廉隅而保容容之福也。是以薰蕕並禦之朝廷,不如水火交爭之士氣也。

  〖四〗

  擁重兵、居高位、立大功、而終叛,類皆有激之者,唯僕固懷恩不然。來瑱雖誅,然無功于唐,而據邑脅君,上下之猜嫌久矣,非彭、韓在漢,蘇、祖在晉比也。雖誅十瑱,懷恩自可坦然無危疑也。代宗推心以任懷恩,至於已叛,猶眷眷不忘,養其母,鞠其女,且曰:「朕負懷恩。」程元振、魚朝恩雖不可久恃,而方倚懷恩以沮汾陽,抑不如楊國忠之於祿山矣。懷恩不叛,優遊擁王爵于朔方,何嫌何懼,不席富貴以終身邪?河北初平,大功已集,薛嵩等迎拜馬首,乞隨行閑,正其策勳鳴豫之日矣;遽起異心,養寇樹援,為叛逆之地,辛雲京閉城自衛,豈過計哉?駱奉仙雖為雲京行說以發其反謀,亦非縣坐以本無之志而陷以醢俎,辛雲京、李抱玉先事之知耳,非激之也;然而冒昧以逞,決志不回,此何心哉?傳曰:「狼子野心。」洵懷恩之謂與!

  乃若唐之召叛也,其失在過任懷恩耳。許回紇之昏,而以懷恩之女妻之,使結戎狄以為援,有藉而得起,一失也;命雍王為元帥,進收東京,不置帥副,而以懷恩領諸營節度為雍王副,二失也;奪汾陽兵柄,以朔方授懷恩,三失也。功已立,權已張,位已極人臣而逼上,內有河北之援,外結回紇之好,睥睨天下,莫己若也,汾陽亦不得不解元帥之任以授之,汾陽且為之屈,懷恩目中不復有唐矣。鷹飽則颺,豈待激之而後叛哉?雲京不發其奸,懷恩之逆特遲耳。禍速則其根本未固,河北四鎮,初分土得兵,尚未有生聚固結之資,以擁懷恩而蠭起;使其羽翼已成,群凶翕聚,幸而為祿山,不幸而為石敬瑭矣,唐之不亡,其餘凡幾也!

  夫人之所受,如其器而止,溢於器,則汎濫不可複收,並其器而亦傾。懷恩可使為偏裨,聽汾陽之頤指者也。故當李光弼入軍之日,而能止軍中之亂,過此則溢矣;雖自速其亡,亦所不恤也。叛之速,而禍止於太原與奉天,河北不與俱起,猶雲京、抱玉之功也。借曰勿激,則其反也在程元振既誅之後,徒委罪於元振,豈定論乎?以大任委人,不揆其器,未有不亂者也。

  〖五〗

  廣德二年,戶部奏戶口之數二百九十余萬,較天寶戶九百六萬九千有奇,僅存者三之一也,而猶不足。叛賊之所殺掠,蕃夷之所蹂踐,亂軍之所搜刷,死絕逃亡,而民日以耗,固也。然天地之生,盈而必消,消而抑長,民之自惜其生,驚竄甫定,必即謀田廬、育婦子,筋骸以習苦而疆,婚嫁以殺禮而易,亦何至凋零之逮是哉?

  蓋國家所以安集其人民而足其賦役者,恃夫法之不亂、政之不苛,汙吏無所容其奸,猾胥無所讎其偽耳。喪亂猝興而典籍亂,軍徭數動而遷徙雜,役繁賦重,有司以消耗薄征輸不及之責而利報逃亡,單丁疲戶,徼幸告絕,而黠民乘之,以眾為寡,以熟為萊,墮賦於僻遠願樸之鄉,席腴產、長子孫者,公為籍外之遊民,墨吏鬻版籍,猾胥市脫漏,乃使奉公畏法之願民,代奸人以任國計,戶日減,科斂不得不日增,昔以三而供太平之常賦,今以一而應軍興之求索,故其後兩稅行而稅外之苛征又起,杜甫所為哀寡婦誅求之盡者,良有以也。

  民之重困,豈徒掠殺流亡之慘哉?第五琦、元載之箕斂愈酷,疲民之詭漏愈滋,官胥之欺誣愈劇,此二百九十余萬者,猶弗能盡隱而聊以塞上之求者也。以此知廣德之凋殘,上損國而下病民,誠有以致之,蓋亂世必然之覆軌矣。賦輕役簡,官有箴,民有恥,雖兵戈之餘,十年而可複其故,亦何至相差之邈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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