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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宗·偽周武氏附於內(4)


  〖一六〗

  李日知、魏元忠、唐休璟、韋安石當武氏之世,折酷吏之威,斥宣淫之魂,制凶豎之頑,懷興複之志,張撻伐之功,皆自命為偉人,而為天下所屬望者也。及其暮年,潦倒于韋氏淫昏之世,與宵小旅進旅退,屍三事之位,濡需於豢養,殆無異於鄙夫。嗚呼!士之欲保名義于桑榆,誠如是之不易乎?義者,無往而不與人並立者也,旦取之,而義立於旦矣;夕取之,而義立於夕矣;天下服之,而己亦樂以自見。夫然,則可辱、可窮、可死而無所息,故曰「怯夫慕義,無不勉焉」。若夫立乎險阻之餘,回念疇昔,而複自歎其昔之危也,則百煉之剛,必有繞指之柔,相為終始者矣。

  武氏之殺人亟矣,殺愈慘而人愈激,激以為義,非必出於偽,而義終不固。迨乎武氏已老,殺心已滅,韋氏繼起,柔奸不酷,激之也不甚,而義之不固者潛消暗餒,以即於亡。於是後起之英,已笑其衰頹,顧夷然曰「此吾少壯之所嘗為,而今不爾者也」,則一苶然以退而不可復興矣。故君子養之以靜,持之以堅,審於大小輕重之宜,而參終始於一念,無激也,斯無隨也,知柔知剛,百夫之望,夫乃謂之精義以利用而志不渝也。

  〖一七〗

  唐自顯慶迄乎景龍,五十有五年,朝廷之亂極矣,豔妻接跡,昏主死亡而不悟,嬖倖之宣淫,酷吏之恣殺,古今所未有也。取唐之懿、僖宋之徽、欽而絜之,十不敵焉,然而彼速亡而此猶安者,其故何也?人之邪正不兩立,政之善惡不並行,純則治,雜則亂,所固然矣。雖然,尤惡其相激相反而交為已甚也。已甚者,小人之忮毒也,進而陷君子以反其類,於是而國為之空;國既空矣,乃取君子之政,無論宗社生民存亡死生之所系,抑非必其心之所不欲,而概反之,以泄其忿怒,推以及於言語文字之不合者,皆架以為罪,而坐之死亡;天下乃箝口絕筆,以成乎同惡相扇之勢,此唐、宋之所以亡,與漢末黨錮之禍若出一轍也。

  武、韋之世,自長孫無忌、褚遂良以忠蒙誅夷之禍亦憯矣,然殺是人則禍盡於其人,為其所汲引與所同事者安處無驚也;則苟不力觸奸邪之奰怒,而猶綽乎其有以自居。若夫貞觀、永徽之善政,雖不能釐定而修明之,初不聽奸邪之變易。武、韋所自為異議以亂典常、蠱眾志者,喪祭之虛文,選舉之冒濫而已;邊疆之守,賦役之制,猶是太宗之遺教也。殺君子而不蔓引其類,故斬艾雖憯,而陳子昂、蘇安恒、李邕、宋務光、蘇良嗣之流,猶得抒悃昌言而無所詘;乃至守正不阿、效忠不貳如狄仁傑、宋璟、李日知、徐有功、李昭德,皆列上位而時伸其志。其宣力中外者,則劉仁軌、裴行儉、王方翼、吉頊、唐休璟、郭元振、姚元之、張仁願悉無所掣曳以立功名;乃至楊元琰、張說、劉幽求諸人同事俱起,而被害者不相及。奸邪雖執大權,終不礙賢臣登進之路,驅天下以一於淫慘,則亂自亂也,亡自可不亡也,或摧之,或扶之,兩不相揜,而天下猶席以安也。

  夫小人之毒不可撲者,莫甚于與君子爭名;君子之自貽以慼者,莫甚於與小人競氣。武、韋、太平淫虐方逞之日,小人利得其欲,而自安于小人,君子自靖其誠,而不待抑小人求伸其君子,故小人之毒淺,而君子之志平,水火不爭,其毒不烈,所固然矣。夫名者,君子之實也,氣者,小人之恃以淩物者也。君子惜名已甚,而氣乘之,小人於是恥榮名之去己,而亦飾說以干譽;然後公忠正直之號,皆小人之所弋獲,一旦得志以逞,則盡取君子題以奸黨而誅殛之,空其祿位,招致私人,而朝廷倏易其故。及其敗露,直道乍伸,義激氣矜者,抑用其術以鏟絕敗類。數十年之中,起伏相互,風靜而波猶不息,君無適信,吏無適守,民無適從,乃至取邊疆安危之機,小民膏血之資,旦此夕彼以各快其施,如痎瘧之炎抱火而寒履冰也。嗚呼!鍛鐵者屢反其鉗椎,療病者疾易其梔附,其不折以亡也,豈可幸哉?甚矣使氣而矜名者之害烈也!

  宋仁宗,賢主也,呂夷簡、夏竦,非大奸也,相激以爭,而石介以詩受所棺之僇。流波所蕩,百年不息。無罪可加,而蘇軾以文詞取禍;有罪可討,而蔡確亦以歌詠論刑。免役非殃民之稗政,而司馬公必速改於一朝;維州非宗社之急圖,而李文饒堅持其偏見。雖君子之乍升,亦且以斂怨而妨國家之大計;況小人之驟進,唯人是苛、唯政是亂者,又遑恤傾危之在旦夕乎?唐武、宣宋神、哲之可與有為也,顧不如高宗之柔闇、中宗之狂惑,觀其朝右之人與邦國之政而可知矣。國無黨禍而不亡,為人君者弭之於其幾,奚待禍發而無以救藥乎?

  〖一八〗

  臨淄王之誅韋氏,不啟相王,豪傑之識,有闇合于君子之道者,此類是也。臣受命於君,子受命于父,勿敢專焉,正也。信諸心者非逆于理,成乎事者不疚於心,則君父雖加以尤而不避。唯豪傑以心為師,而斷之于事,夫君子之靖乃心以制義者,亦如此而已矣。推而至於聖人,舜之不告而娶,亦如此而已矣。理者,生於人之心者也,心有不合於理,而理無不協於心。故豪傑而不可為聖賢者有矣,未有無豪傑之識而可為聖賢者也。

  臨淄王曰:「事不成,以身死,不以累王。」亦未有以信其必然也。然以相王之溫厚柔巽,全身于刑殺橫行之日,則亦可冀其或然耳。且微臨淄之舉事,王亦岌岌矣。宗楚客、葉靜能日謀殺王奉韋氏以奪唐祀,韋氏不誅,王固不能再全於凶嫗之手,臨淄不忍言耳。實則謂事不成而王危,不舉事而王亦危,以必危之勢,求全王而使嗣大統,勢不兩立,徒畏王之優柔而撓成算,告則兵不得起,寧無告也。以安社稷,以討亂賊,以救王于顛危,在此舉矣。崔日用業以宗楚客害王之謀告,而猶需遲不決乎?故臨淄之不告,孝子之道也。即一事一念而言之,大舜之不告而娶,奚必遠哉?是以知臨淄之可與大有為也。生於薉亂之世,馳逐于聲色狗馬之中,而所與游者王琚之流,故終於濁亂而虧其天彝,亦不幸而不奉教于君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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