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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高祖(2)


  〖六〗

  薛仁呆、蕭銑、竇建德或降或殺而皆斬。唯王世充赦而徙蜀,此不可解之惑也。唐高君臣當大法可伸之日,而執生殺之權,夫豈茫焉而罔正如此。世充,隋之大臣也,導其主以荒淫,立越王而弑奪之,其當辜也,固也;乃世充力守東都,百戰以扞李密,而其篡也,在煬帝已弑之後,使幸而成焉,亦無以異于陳霸先。而唐立代王,旋奪其位,有諸己者不可非諸人,唐固不能正名以行辟也。且取世充與仁杲、建德、蕭銑較,世充者,操、懿以後之積習也。建德、仁杲以匹夫,銑以縣令,忽乘喪亂,遂欲竊聖人之大寶以自居,則張角、黃巢之等匹,尤不可長之亂,而無可原之情矣。

  春秋于裡克,寧喜弑其君而其伏誅也,書曰「殺其大夫」;齊豹殺公兄,陽虎竊玉弓,未有弑逆之大惡也,而書曰「盜」。貴近之臣,或以親,或以舊,或以才,為國之柱石,先有成勞于國,而人心歸之,然後萌不軌之心以動於惡,欲效之者,固未易也。且人主與之相邇,賢奸易辨,而可防之於早也;辨之弗明,防之不夙,漸釀堅冰之至,人主亦與有罪焉。若夫疏遠小臣如蕭銑,亡賴細民如建德、如仁呆,始於掠奪,攫窮民而噬之,為合勢成,遂敢妄窺天位,則四海之廣,梟桀飲博之徒,苟可為而無不可為,人君居高而莫察,有司拘法而難誅,決起一旦而毒流天下,則雖人主之失道有以致之,而螘穴一穿,金隄不保,祁寒暑雨之怨諮,皆可為耰耝棘矜之口實;及其潰敗乞降,猶可以降王之禮恣其徜徉,則人何憚而不殺越平人以希富貴;況當初定之天下,眾志未寧,此撲而彼興,豈有艾乎?

  自東漢以後,權臣之篡者,成而為曹魏、六朝;未成而敗,為王敦、桓溫、劉毅、沈攸之、蕭穎胄、王僧辯;危成血達敗,為桓玄、侯景;乃及隋之亡,而天下之勢易矣,人皆可帝,戶皆可王,是匹夫狂起之初機也。唐及早懲之,正草澤稱尊之大罰,然且有黃巢之禍,延于朱溫而唐以亡:使弗懲焉則暗主相承,政刑無紀,閭井之匹夫,幾人帝而幾人王,生民之流血,終無已日矣。若權臣受將相之托,為功于國,而逼奪孤幼,則不待正鈇鋮於世充而無有繼之者。高祖相世運之遷,大權之移,禍勝之變,而責世充、詠僭,其亦審矣,而豈貿責以張弛乎?已天下之亂者義也,而義固隨時以制宜者也。世充可誅也,建德、銑、仁果尤不可貸者也,非昧於治亂之幾者,可執一切之義以論得失也。

  〖七〗

  言有不可以人廢者,自德彝。之策突厥是已。突然擁眾十五萬寇並州,鄭元璹欲與和,德彝曰:「不戰而和,示之以弱,擊之既勝,而後與和,則恩成並著。」斯言也,知兵籌國相時之善術也。唐之不能與突厥爭,始于劉文靜之失策,召之人而為之屈,權一失而弗能速挽矣。中國初定,而突厥席安,名有可挾,機有可乘,唐安能遽與突厥爭勝哉?然當百戰之餘,人猶習戰,故屢挫于劉黑國而無朒縮之心,則與戰而勝可決也;所難者,銳氣盡于一戰,而繼此則疲耳。奮起以亟爭,面藏拙於不再,速與戰而速與和,則李神符、蕭顓之功必成,而鄭元璹,之說必讎矣。

  夫夷狄者,不戰而未可與和者也,犬系項而後馴,蛇去齒而後柔者也。以戰先之,所以和也;以和縻之,所以戰也;惜乎唐之能用戰以和,而不用和以戰耳。知此,則秦檜之謀,與嶽飛可相輔以制女直,而激為雨不相協以偏重於和,飛亦過矣。抗必不可和之說,而和者之言益固,然後墮其所以戰而一恃于和,宋乃以不振而迄於亡。非飛之戰,檜亦安能和也;然則有檜之和,亦何妨于飛之戰哉?戰與和,兩用則成,偏用則敗,此中國制夷之上算也。夫夷狄者,詐之而不為不信,乘之而不為不義者也,期於遠其害而已矣。

  〖八〗

  唐初定官制,三公總大政於上,六省典機務於中,九寺分庶政於下;其後沿革不一,而建國之規模,於此始基之矣。一代興,立一代之制,或相師,或相駮,乃其大要,分與合而已。周建六官,純乎分也,奉統以一相一尉而合,漢承之而始任丞相,後任大將軍,專合於一,而分職者鹹聽命焉。唐初之制,三公六省與九寺之數相匹,所重在合,而所輕在分。於九寺之上,制之以八省,六省之上,涖之以三公,統攝之者層累相仍,而分治者奉行而已,長短以時移,得失各有居也。然而唐多能臣,前有漢,後有宋,皆所不逮,則勸獎人才以詳治理,唐之斟酌于周者,非不審也。

  國家之務,要不出於周之六官,分其事而各專其職,所以求詳於名實也;因名責實,因實課功。無所諉而各效其當為,此綜核之要術也。然而有未盡善者存焉,官各有司,司各有典,典各有常,而王之聽治,綜其實,副其名,求無過而止;因循相襲,以例為師,苟求無失,而敬天勤民、對時育物、揚清激濁、移風善俗之精意,無與消息以變通之。實可稽也,不必其順乎理;名可副也,不必其協於實;於是而任國家之大政者,且如府史之飾文具以求免謫,相為緣飾,以報最於一人之聽覩,而人亦不樂盡其才。故周制使塚宰統六典以合治之,而塚宰既有分司,又兼五典,則大略不失,亦不能於文具之外,斟酌人情、物理、時、事變之宜,與賢不肖操心同異之隱,以求詳於法外,自非周公之才,亦畫諾坐嘯而已。於是而知唐初之制,未嘗不善也。

  六省者,皆非有執守者也,而周知九寺之司;三一公者,雖各有統也,而兼領六省之治;九寺各以其職循官守、副期會、依成法以奉行,而得失之衡,短長之度,彼此相參以互濟。與夫清濁異心,忠侫異志,略形跡以求真實之利病,則既以六省秉道而酌之,又有三公持綱而定之,互相融會以求實濟於崇社生民之遠圖。豈循名按實、緣飾故例、以苟免於廢弛之誅者,所能允協於崇社生民之大計哉?故責名實於分者,詳於法而略於理;重辨定於合者,法或略而理必詳。不責人以守法拘文之故轍,而才可盡;能會通於度彼參此之得失,而智日生。於是乎人勸於天下之務,而恥為塗飾,以下委于諳習法律之胥史,致令天下成一木偶衣冠、官廚酒食之吏治,則唐之多能臣也,其初制固善也。

  夫郡縣,天下,其治九州也,天子者一人也,出納無諷議之廣,折中無論道之司,以一人之耳目心思,臨六典分司之煩宂,即有為之代理者,一二相臣而止,幾何不以拘文塞責、養天下於痿痹,而大奸巨猾之胥史,得以其文亡害者、制崇社生民之命乎?國家之事,如指臂之無分體也;夫人之才,如兩目之互用,交相映而合為一見也。取一體而分責之,無所合以相濟,將司農不知司馬之緩急,司馬不知司農之有無,競於廷而憤于邊,所必然者。刑與禮爭而教衰,撫字與催科異而政亂,事無以成,民無以靖,是猶鼻不擇味,口不擇香,背擁重纊而不恤胸之寒,雖有長才,徒為太息,固將翱翔于文酒琴弈之中,而不肖者持祿容身,不復知有清議,賢愚無別,誰複戮力以勤王事哉?是故三公六省無專職,而盡聞國政以佐天子之不逮,國多才臣,而雖危不亡,唐之所以立國二百餘年,有失國之君,而國終存,高祖之立法持之也。

  後世合六官而聞政者,臺省也,乃職在糾參,則議論失平,而無先事之裁審;聯六官而佐治者,寺監也,乃仰承六官,則任愈析,而專一職之節文;故言愈棼而才愈困。鑒古酌今,以通天下之志而成其務,非循名責實泥已跡者之所與知久矣。

  〖九〗

  租、庸、調之法,拓拔氏始之,至唐初而定。戶賦田百畝,所輸之租粟二石,其輕莫以過也;調隨士宜,庸役兩旬,不役則輸絹六丈。重之於調、庸,而輕之於粟,三代以下郡縣之天下,取民之制,酌情度理,適用宜民,斯為較得矣。

  地之有稼穡也,天地所以給斯人之養者也。人之戴君而胥匡以生也,禦其害,協其居,坊其疆以淫,撫其弱以萎,君子既勞心以治人,則有力可勞者當為之効也。地產之有餘者,桑麻金錫茶漆竹木椶葦之屬,人不必待以生,而或不勞而多獲,以資人君為民立國經理綢繆之用,固當即取於民以用者也。酌之情,度之理,租不可不輕,而庸、調無嫌於重,豈非君以養民、民以奉公之大義乎?故曰「明看中五穀」。穀者,民生死之大司也。箕斂以聚之上,紅朽盈而多豢不耕之人,下及於犬馬,則賤矣;開民之利。勸之以耕,使裕於養,而流通其餘,以供日用之需,所以貴之也;示民以不愛其力以事上,而重愛其粟,雖君上而不輕與,則貴之也至矣。故惟重之於庸,而輕之於租,民乃知耕之為利,雖不耕而不容偷窳以免役,於是天下無閑舊,而田無鹵莽,耕亦征也,不耕亦征也,其不勸於耕者鮮矣。

  且按唐開元戶數凡九百六十一萬九千有奇,戶租二石,為租千九百二十三萬有奇,以萬曆清丈所定,夏秋稅糧二千六百六十三萬有奇較之,其差無幾也。田百畝而租二石,幾百而取一矣,而可給二百二十萬人之食以鑲兵,而不止三年之餘一。粟之取也薄,而庸、調之取絹綿土物也廣,則官吏胥役百工之給,皆以庸、調之所輸給之,使求粟以贍其俯仰,皆出貨賄以讎糴于農民,而耕者鹽酪醫藥昏喪之用,粟不死而貨賄不騰。調、庸之職貢一定於戶口而不移,勿問田之有無,而責之不貸,則逐末者無所逃於溥天率土之下,以嫁苦於農人。徭不因田而始有,租以薄取而易輸,汙吏猾胥無可求多於阡陌,則人抑視田為有利無害之資,自不折入於疆豪,以役耕夫而恣取其半。以此計之,唐之民固中天以後樂利之民也;此法廢而後民不適有生,田盡入於疆豪而不可止矣。

  役其人,不私其土,天之制也;用其有餘之力,不奪其勤耕之獲,道之中也;效其土物之貢,不斂其待命之粟,情之順也;耕者無虐取之憂,不耕者無幸逃之利,義之正也。若夫三代之制,田稅十一,而二十取一,孟子斥之為小貉,何也?三代沿上古之封建,國小而君多,聘享征伐一取之田,蓋積數千年之困敝,而暴君橫取,無異於今川、廣之土司,吸齕其部民,使鵠面鳩形,衣百結而食草木。三代聖王,無能疾出其民於水火,為撙節焉以漸蘇其生命,十一者,先王不得已之為也。且天子之幾,東西南北之相距,五百里而已,舟車之挽運,旬日而往還,侯國百里之封,居五十裡之中,可旦輸而夕返。今合四海以供一王,而饋鍕周於遠塞,使輸十一于京邊,萬里之勞,民之死者十九,而誰以軀命殉一頃之荒瘠乎?弗獲已而折色輕齊之制以稍寬之,乃粟之貴賤無恒,而定之以一切之准,墨吏抑盡廢本色,于就近支銷而厚取其值,其便賤耀以應非時之誅求,台非奸詭豪彊,未有敢名田為已有者。若且不察而十一征之,誰為此至不仁之言曰中正之制,以勦絕生民之命乎?

  乃若唐之庸,重矣,以後世困農而恣遊民之逋役則重也,以較三代則尤輕。古者七十二井而出長穀一乘,步卒七十二人,九百畝而一人為兵。畝百步耳,九百畝,今之四百畝而不足也。以中則准之,凡糧二十石有奇而出一兵。無歲不征,無年不戰,死傷道殞,複補伍于一井之中。唐府兵之未盡革也,求兵於免租免庸之夫,且讀杜甫無家、垂老、新婚三別之詩,千古猶為墮淚。則三代之民,其死亡流離於鋒矢之下,亦慘矣哉,抑且君行師從,卿行旅從,狩覲、會盟、聘問、逆女、會葬,乃至遊觀、畋獵,皆奔走千百之耕夫于道路,暑喝凍痿、饑渴勞敝而死者,不知凡幾,而築城、穿池、營宮室、築苑圃之役不與焉,其視一歲之庸,一戶數口而折絹六丈者,利害奚若也?論者不體三代聖王因時補救不得已之心,而猶曰十一取民,寓兵於農之可行於今也,不智而不仁,學焉而不思,亦忍矣哉!後王參古以宜民,唐室租、庸、調、畫一仁民之法,即有損益,無可廢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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