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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煬帝(1)


  凡六代不肖之主,皆仍其帝稱,篇內獨稱煬帝曰逆廣,以其與劉劭同其覆載不容,之罪!

  且時無夷狄割據,不必伸廣以明正統。

  〖一〗

  牛弘問劉炫以周禮士多府史少而事治,後世令史多而事不濟,炫答以占之文案簡而今繁,事煩政弊,為其所繇。此得其一於末,而失其一於本也。文繁而覆治重疊,追證荒遠,於是乎吏求免纖界之失,而朦朧遊移,上下相蔽,不可致詰,此治道之所以敝,教令之所以不行,民人之所以重困,奸頑之所以不戢者,而非府史之勞也。苟求無摘而粗修文具,一老吏任之而有餘矣。乃府史之所以冗多而不理者,權移賄行而役重,民之貪頑求利與竄名避役者,競趨於府史胥役之一途,則固有目不識文案、身不親長官者篡人其中,而未嘗分理事之勞,事惡得而理也?

  周禮之所以可為萬世法者,其所任於府者謹其蓋藏,所任于史者供其篆寫,而法紀典籍一多之士,士多而府史固可少也。士既以學為業,以仕為道,則苟分任於六官之屬者,皆習於吏事而嫻於典故,政令雖繁,無難給也。周之所以久安長治,而政不稗、官不疵、民不病者,皆繇於此。士則既知學矣,學則與聞乎道矣,進而為命士,進而為大夫,皆其所固能致者,則名節重而官坊立,雖有不肖,能喪其廉隅而不能忘情於進取,則吏道不汙,而冒法以讎奸者,十不得一。

  且夫國家之政,雖填委充積,其實數大端而已:銓選者,治亂之司也;兵戎者,存亡之紐也;錢谷者,國計之本也;賦役者,生民之命也;禮制者,人神之紀也;刑名者,威福之權也。大者舉其要,小者綜其詳,而莫不系于宗社生民綱紀風俗之大。其纖微曲折,皆淳澆仁暴之機也。而以委之刀筆之猥流,謀盡於私,而智窮於大,則便給于一時,而遺禍於久遠,雖有直剛明皙之大臣,未能勝也。如唐滑渙一堂後小吏耳,鄭余慶一斥其奸,而旋即罷相,其可畏而不可挽也如此。乃舉國家之事,不屬之名義自持之清流,而委之鄙賤乾沒之宵小,豈非千金之堤潰於螘壤哉?參佐清談而濁流操柄,愈免小失而愈釀大憂,然後知周禮之法,卓然非後世所及。炫,儒者也,何不曙于先王立教之本而長言之,以垂為永鑒?區區以文之繁簡為言,九州混一之世,文法何易言簡也!

  〖二〗

  人以才自旌,以智先人,功亦立,名亦著,所行亦不大遠於正,而及其成局已終,歲時已過,則喂未跼蹎,名節不立,抑不保其身,則漢朱雋、皇甫嵩,隋之高穎、賀若弼是已。嗚呼!士苟無車然目立志以鋪士其氣,而祿位子孫交集而縈之,則雖以雋與高秉正以匡亂者,尚困于董卓而不能立義以捐生,況穎與弼乎?當其盛也,智足以見事幾,才足以濟險阻,一刀方強,物望方起,又遇可與有為之主,推獎以盡其用,則億而中、為而成,心無顧恤而目空天下,可為也,則為也,於是而功名赫然表見於當世;曾不知其時遷世易,智盡才枯,而富貴已盈,子孫相累,暗為銷謝,苶然一翁嫗之姝暖,則誅夷已及,既不能奮起以蹈仁,複不能引身而避禍,昔之所為英豪自命者安往哉?此志士之所深悲,而君子則早知其衰氣先乘,莫能自勝也。

  楊廣之弑君父,殺兄弟,驕淫無度,其不可輔而不相容,塗之人知之矣。欵之料敵也,目懸於千里而心喻若咫尺,弼輕楊素、韓擒虎而自詡以大將,夫豈不能知此,而遂無以處此者?乃不能知也,不能處也。嚅囁于李懿、何稠佼幸之側,以訐廣之失,其所指摘而重歎之者,又非廣之大惡必致敗亡者也;征散樂而已,厚遇啟民可汗而已。舍其大,訐其小,進不能抒其忠憤,退不能守以線默,駢首以就狂夫之刃。悲哉,曾熲與弼之錚錚,而僅與王胄、薛道衡雕蟲之腐士同膏鈇鑕乎?其愚不可警,其懦不可扶,還令熲與弼自問於十年之前而豈屑爾哉?高堂曲榭,金玉紈綺,老妻弱子,系累相嬰,銷耗其丈夫之氣,則雖有愛世之心,徒喁喁嘖嘖於匪人之側,禍之已及,則瘖死屠門,如在胎之羔犢矣。故曰:「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血氣之剛,足以犯難而立功者,豈足恃哉?儁與嵩扶義以行,且不能保於既衰之後,況二子之區區者乎?衰矣而不替其盈,唯方剛而豫謹其度,制其心于田廬妻子之中,身輕而志不塵,則迨其老也,伏櫪不忘千里之心,以皦皦垂光于白日,而亦奚至此哉!君子者,非以英豪自見者也,然于道義名節之中自居於大矣。年彌逝而氣彌昌,非熲與弼之所與也,然觀於熲與弼而益知所戒已。

  〖三〗

  高麗,弱國也,隋文攻之而不克,逆廣複攻之而大敗,其後唐太宗征之而喪師。廣雖不道,來護兒、宇文述雖非制勝之將,而北摧突厥、吐谷渾,一疆,南渡海俘殺流求,則空國大舉以加高麗,亦有摧枯拉朽之勢焉;況唐太宗以英武之姿,席全盛之天下,節制興兵以加蕞爾之小邦;然而終不可勝者,非隋、唐之不克,而麗人之守固也。隋方滅陳,高麗麗之而懼,九年而隋文始伐之,二十二年而廣複伐之,則前此者,皆固結人心,擇將陳兵、積芻糧、修械具之日也,成不可克。何以知其然邪?陳非高麗之與國,恃之以相援而固圉者;乃聞陳亡而懼,懼於九年之前。機發於九年之後,效著於二十三年之余,興國,于五十餘年之久,其君臣之懼以絡始,則能抗彊以大保邦也,不亦宜呼?

  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孰系之?能懼之心系之也。夫既有其國,即有其民,山川城郭米粟甲兵皆可給也。尊俎之謀臣,折衝之勇士,役息以求,激獎以進,抑不患其其無才,不知懼者莫與系之耳。蜀漢亡。而孫皓不懼;高緯亡,而叔寶不懼;孟昶亡,而李煜不懼,迨及兵之已加,則惴惴然而莫知所應,旁皇四顧,無所謂苞桑矣。朽索枯椿,雖系之,其將何濟焉?雖然,懼者,自懼也,非懼人也。智者警于心以自疆,愚者奪其魄以自亂,突厥之震慴,而降服爭媚以交攻,抑不如其無懼也。譙周畏魏而撓薑維之守,蜀漢以亡,亦懼者也;宋高畏女直而忍稱臣之辱,大讎不雪,亦懼者也;懼而忘其苞桑,與不懼者均,聞麗人之已事,尚知媿夫,

  〖四〗

  秦與隋虐民已亟,怨深盜起,天下鼎沸而以亡國,同也。然而有異焉者,胡亥高居逸樂於咸陽,銷兵孤處,而陳勝、吳廣起于江、淮,關中懸遠,弗能急為控制,迨其開關出擊,而六國之兵已集,勢不便也。隋方有事於高麗,九軍之眾二白一十三萬人連營漸進,首尾千餘裡,會於涿郡,而王薄擁眾於長山,劉霸道集党于平原,張金稱高士達、竇建德群起于漳南、清河之閑,去涿數百里耳,平蕪相屬,曾無險隘之隔;此諸豪者,不顧百萬之師逼臨眉睫,而糾烏合之眾,夏立於其旌麾相耀、金鼓相聞之地,則為寇于秦也易,而于隋也難。夫豈隋末諸豪之勇絕倫而智不測乎?迨觀其後,亦如斯而已,而隋卒無如之何,聽其自起自滅、旋滅旋起、以自斃于江都。且逆廣非胡亥匹也,少長兵閑,小有才而戰屢克,使與群雄角逐于中原,未必其劣于群雄也,則隋末之起兵者尤難也。然而群雄之得逞志以無難者,無他,上察察以自聾,下師師以自容,所急在遠而舍其近,睨盜賊為疥癬,而自倚其彊,若是者,乘其所忽而回翔其閑,進可以徼功,退固有餘地以自藏,而又何惴焉?

  虎之猛也,而制於蝟;即且之毒也,而困於蝸;其所輕也。故楊玄感、李密以公侯之裔,世領樞機,門生將吏半於朝右,金錢衣幣富將敵國,而兵起兩月,旋就誅夷,唯隋之忌之也夙而防之也深,一聞其反,全力以爭生死,而山東諸寇起自草萊,不在獨夫心目之中,夫且曰「以玄感之勢傾天下而可如韓盧之搏兔,此區區者其如予何哉!」故群雄敗可以自存,而連兵不解,卒無如之何也。高熲、賀若弼而既誅夷矣,正逆廣驕語太平、鞭笞六寓之日也,群雄不於此而興,尚奚待哉?於是而王薄等之起兵二年矣,僅有一張須陁者與戰而勝,逆廣君臣直視不足畏而姑聽之。然則諸起兵者,無漢高、項羽耳,藉有之,豈待唐公徐起太原,而後商辛自殪於牧野哉?

  至不仁而斂天下之怨,非所據而踞天位之尊,起而撲之,勿以前起者之敗亡,疑其彊不可拔也。楊玄感死,而隋旋以亡,大有為者,知此而已。

  〖五〗

  聖人之大寶曰位,非但承天以理民之謂也,天下之民,非恃此一而無以生,聖人之所甚貴者,民之生也,故曰大寶也。秦之亂,天下蠭起,三國之亂,群雄相角,而殺戮之慘不劇,掠奪之害不滋,唯王莽之世,隋氏之亡,民自相殺而不已。王莽之末,赤眉、尤來、銅馬諸賊徧於東方,延於西隴,北極趙、魏,南迤江、淮,而無有覬覦天步僭名號以自雄者,赤眉將敗,乃擁劉盆子以盜名,而盆子不自以為君,賊眾亦不以盆子為君也。大業之亂,自王薄、張金稱,起於淄、濟,竇建德、劉元進、朱燮、管崇、杜伏威、劉苗王、王德仁、孟讓、王須拔、魏刀兒、李子通、翟讓,攘臂相仍,凡六年矣,無有以帝王自號者。其尤妖狂者,則有知世郎、曆山飛、漫天王、迦樓羅王之號,非徒無定天下之心,而抑無草竊割據之志,非徒不為四海所推奉,而抑不欲為其類之雄長,於是而淫掠屠割,舉山東、河北、淮左、關右之民,互相吞齕,而願弱者縮伏以枕藉,流血于郊原,其慘也,較王莽之末而加甚焉。至大業十二年,而後林士弘始稱帝於江南,建德、李密踵之,自命為王公,署官鐐,置守令,雖胥盜也。民且依之以延喘息。而授采既劉,萌蘖稍息,唐又起而收之,人始知得土,為安,則而天下以漸而定矣。

  夫盜也,而稱帝王,悖亂之尤,名實之舛甚矣,然而虛擁其名,尚不如其無名也。既曰帝矣,曰王矣,為之副者,曰將相矣,曰牧守矣,即殘忍顛越,鄙穢足乎訕笑,然且曰此吾民也,固不如公然以蛇豕自居、唯其突而唯其螫也。故位也者,名也,雖聖人有元後父母之實,而天下之尊之以位者,亦名而已。君天下而天下保之,君天下而思保其天下,盜竊者聞風而強效焉,則名位之以斂束暴人之虔劉,而翕合離散之餘民者,又豈不重哉?寶也者,保也,人之所自保也。天下有道,保以其德;天下無道,保以其名;故陳勝起而六王立,漢室淪而孫、曹僭,禍且為之衰減。人不可一日而無君,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偽者愈於無,況崛起於厭亂之余以又安四海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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