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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宣帝(2)


  〖七〗

  疆敵在前而以輕軍試之,非徒敗也,其國必亡。故吳明徹一潰于彭城,而江東有必亡之勢,其幸而延之十年者,宇文邕殂,宇文贇無道,楊氏謀篡而不暇及也。不然,亡之亟矣。為兵家之言者曰:「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未然也。誠知彼而知己,則有不戰者矣。吳明徹可以當宇文憲、韋孝寬乎?蕭摩訶、任忠、周羅可以當梁士彥、王軌乎?宣帝可以當宇文邕乎?宇文氏其如高緯、祖珽、穆提婆之君臣可以姑試而幸獲乎?己不自知,知之而又何以戰邪?不可以戰而何以勝邪?

  然則坐而待其相加與?曰:善為國者不師,非不師而即善也,為國善,則可以不師也。江東至是而無可取中原之勢矣。固本靖民,養兵擇將,遲之數十年,而不輕挑之以益其勢,則尚可為也。故孫綽、王義之之論,在東晉之初則為自棄,在陳之末造則善矣。東晉雖草創,人鹹憤激以圖存,有死之心則有生之氣也。至於陳,而江東之生氣,齊凋之、梁萎之、侯景摧之、蕭詧、王琳中起而滅裂之,陳氏偷存而銷鑠之;劉宋吞廣固、搗長安之鋒穎,蕩盡無餘矣。然使固本圖安而尚可為者,以高緯之淫昏,宇文邕遲之又久、再進再退而始決,陳能自立而不授以俘大將、覆全軍之勢宇文君臣慎動者也,且以苻堅、拓拔佛狸為大戒,而遽輕試席捲之雄心乎?陳僅一蔡景曆而不能用,一潰而舉國之人皆靡,引領以望北師之渡而已矣。

  〖八〗

  奚以辨大奸而必覆人之邦家者乎?則勸其主以殺人者是也。至於勸人以殺其兄弟子孫而甚矣。仁絕於心,心絕於天,而後勸人以殺其兄弟子孫;欺其人之終迷不復,而後敢勸人以殺其天性之親。不然,雖懷忮忌而挾私怨,不忍也,抑不敢也。

  鄭譯初用,而導宇文贇殺其叔父,則于滅宇文以戴楊堅也,何靳而不為?而堅知之矣,摘其不孝之罪,不比數之於人類,而後譯之惡窮。宇文贇之不肖也,宇文孝伯對其君曰:「父子之際,人所難言,臣知陛下不能割愛,遂爾結舌。」孝伯之可托也,宇文邕之不可導以不慈也,於斯言驗之矣。晁錯忠於袁盎,而居心之厚薄,則不若盎也,不順于父,而父亟去之,其于父子可知矣。故求可托之臣,求之于根本之地,而思過半矣。

  〖九〗

  宇文邕之政,洋溢簡冊,若駕漢文、景、明、章而上之,乃其沒也甫二年,而楊氏取其國若掇。贇雖無道,然其修怨以濫殺,唯宇文孝伯、王軌而止,其他則固未嘗人立於鼎鑊之上也。淫昏雖汰,在位兩浹歲而已。邕果有德在人心,詎一旦而遽忘之?乃其大臣如韋孝寬、楊惠、李德林、高熲、李穆皆能有以自立者,翕然奉楊氏而願為之效死。堅雖有後父之親,未嘗久執國柄,如王莽之小惠偏施也;抑未有大功于宇文,如劉裕之再造晉室、滅虜破賊也;且未嘗如蕭道成僅存於誅殺之餘,人代為不平而思逞也;堅女雖屍位中宮,而失寵天元,不能如元後之以國母久秉朝權也。然而人之去宇文也如恐不速邕骨未冷而宗社已移,則其為君也可知矣。德無以及人,而徒假先王之令名以欺天下,天下其可欺乎?

  史之侈談之也,記其跡也。論史者之豔稱之也,為小人儒者,希冀榮寵,而相效以襲先王之糟粕,震矜之以藻帨其門庭也。故拓拔宏、宇文邕幾於聖,而禹、湯、文、武之道愈墜於阱而不能自拔。試思之,惡有盛德如斯,不三歲而為權奸所奪,臣民崩角以恐後者乎?

  〖一〇〗

  尉遲迥可以為宇文氏之忠臣乎?宇文闡稱帝已二年矣,父死而正乎其位,楊氏雖逼,闡未有失德也,迥乃奉趙王招之少子以起兵。曹操所不敢奉劉虞以叛獻帝者,而迥為之不忌,迥之志可知矣。迥可為忠臣,則劉裕之討劉毅,蕭道成之拒沈攸之,使其敗而死也,亦晉、宋仗節死義之臣乎?楊堅無功而欲奪人之國,於是乎有兵可擁者,皆欲為堅之為,迥亦一堅也,司馬消難亦一迥也,王謙亦一消難也。志相若,事相競,則以勢之疆弱、謀之工拙、所與之多寡分勝敗矣。勝者,幸也;敗者,其常也;抑此而伸彼,君子而受奸雄之罔矣。

  君子不逆詐,而未嘗不先覺,以情度之,以理衡之而已矣。王淩、諸葛誕不保其不為司馬懿,況迥輩之紜紜者乎?宇文氏之亡,虜運之衰已訖也。楊堅無德以堪,而迥、謙、消難愈不可以君天下,「民亦勞止,汔可小康」。三方滅而楊氏興,民之小康,豈迥之所能競乎?自此以後,北朝事歸隋論。

  〖一一〗

  高熲南侵,而陳宣帝殂,陳請和于隋,高熲以不伐喪班師。陳之愚而必亡,隋之智而克陳,皆於此征之矣。

  陳、隋疆弱不相敵明矣,宣帝殂,叔陵狂逞,嗣子傷,內不靖而未遑外禦,權下隋以紓難,何言愚也?弱者示人以弱,則受陵乘也無已。高熲之兵,固不足畏者也。隋主初篡而位未固,以司馬消難之在陳,有戒心焉。熲之南侵,聊以禦陳,非能有啟疆之志也。既分兵以南侵,千金公主、高寶甯又挾沙缽略以入寇,隋固急欲輟南軍而防北塞。陳于此,正可晏坐以全力固封守,待其疲敝而空返;乃葸怯柔巽,暴其虛枵惶遽之情實,使隋得志以班師,而測其不自振之隱,使洋洋而盜名以去;故愚甚也。

  熲不伐喪,義也,而何但言智也?奪人之國而無慚,欺人之孤而不恤,以女事人而因攘其宗社,不以為恥,隋之君臣豈能守規規之義,閔人之喪而不伐也哉?乘喪而急攻之,固敗道也,非勝術也。陳雖弱,江東之立國久矣,非其可以必得,未易傾也。庸人之情,當危而懼,稍定而忘。君薨,嗣子初立,內難方作,而疆敵壓境,君臣皆惴惴焉,外雖請和,而內固不自寧也。知其且亡,而迫於不容已,則人有致死之心,以爭存亡於一決。熲以偏師深入,攖必死之怨憤,而吾軍欺其弱,挾驕以徼幸,猝與困獸相當於其內地,未有不敗者也。幸而請和之使至矣,假不伐喪之美名以市陳,實收全師不敗之功,以養威而俟時,故隋智甚也。

  不伐喪矣,許之相矣,陳之廷,愚者曰:「隋有仁義之心,不吾並也;」黠者曰:「隋有隙而不能乘,無能為也;」於是而君驕臣怠,解散其憂懼,枵然以自即于安,信使往來,禮文相匹,縻其主於結綺臨春賦詩行樂之中,則席捲而收之也,易於拾芥。善勝敵者,不乘其憂危,而乘其已定之情、已衰之氣,隋之智,非陳之所能測也。自弛于十年而國必亡,姑待之十年而必舉其國,一智愚,一興一亡,於此決矣。

  故善謀國者,不憂其所憂,而憂其所不憂,不震掉失守於一朝,不席安自弛於彌日,孰得而乘之哉?而庸人不能也。庸人之愚,智人之資。響令陳人請和之使不出,高熲且進退無據,而茶然以返,隋氣挫而陳可以不亡。夫豈陋君具臣之所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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