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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帝(1)


  〖一〗

  蠻夷之長有知道者,中國之人士媿之。故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甚悲夫中國也。宋之篡晉,義熙以後以甲子紀,而不奉宋之元朔,千古推陶公之高節。而武都王楊盛于晉之亡不改義熙年號。盛,仇池之酋長耳,與元亮頡頏于華、夷。晉氏衣冠之族,聞栗裡之風而不媿者,又何以對偏方之渠帥也?盛臨卒謂其世子玄曰:「吾老矣,當終為晉臣,汝善事宋。」子之從違可與已而為變計哉?盛過矣。雖然,此非可以訿盛也。盛遠在荒裔,雖受晉爵而不純乎其為臣,進則不必為晉爭存亡,退自有其不可亡之世守,則孤立而攖宋之怒,力不能敵,且以覆先人之宗社,固不可也。是以告其子以事宋而無貽危亡於後世,是亦一道也。

  若夫戴高天,履厚土,世依日月之光,有君父之深讎,無社稷人民之世守,潔其身於山之椒、水之涯、耕讀以終身,無凶危之見逮,如溧陽史氏者,屢世不幹仕進,而抑可不墜其宗。處此而曰「終吾身而已,子孫固當去事他人以希榮利」,雙收名利以為壟斷,豈可援盛以自解哉?民之多辟,不可如何者也;自立辟焉,以兩全於義利,又將誰欺?

  〖二〗

  承大難之余,居大位,秉大權,欲抑大奸以靖大亂,論者皆曰:「非權不濟,名不可急正,義不可急伸,志不可急行,姑含忍以聽其消而相安於無事,國乃可靖。故晉弑厲公,迎悼公,公掩荀偃、欒書、士匄之惡而從容馭之,晉乃以寧。」其說非也。夫不見悼公之掣於群賊,邢邱一會,而天下之政移于大夫,晉乃以終亡於八卿之裔。無他,名不正,義不伸,志不行,苟免於亂,亂之所以不息也。叔孫婼殺豎牛,而安其宗。漢獻帝不能正董卓之罪,待其驕橫而始殺之,故李傕、郭氾得以報讎為名,殺大臣,逼天子,而關東州郡坐視不救,韓馥、袁紹且以其為賊所立,欲廢之而立劉虞。夫唯弑君之罪為神人所不容,而兄弟之痛根於性而弗容隱,受其援立,與相比暱,名不正,義不伸,志不行,忘親貪位,如是而曰權也,是豈君子之所謂權乎?

  文帝初立,百務未舉,首複廬陵王之封爵,迎其柩還建康,引見傅亮,號泣哀慟,問少帝、廬陵薨廢本末,悲哭嗚咽,亮、晦、羨之自危之心惴惴矣。自危甚,則將相比以謀全,而蠆毒再興,固非其所憚為者。文帝之處此,將無慮之疏而發之躁乎?而非然也。明明在上者,天理也;赫赫在下者,人心也。無幸災徼利之心,而自行其性之哀戚,視三凶如大豕,而孰恤其恩怨之私哉?故天下無不可伸者,義也,義以正名,而志卒以行。彼三凶者,方將挾迎立之恩以制帝,帝舍其私恩,伸其公怨,奪三凶之所恃,而消沮以退。是以擒羨之、亮如搏雞豚;謝晦雖居上流擁徒眾,一旦瓦解,自伏其辜。名其為賊以行天討,凡民有心,無複為之效死者,党孤而自潰矣。于帝得乘權止亂之道焉,不貪大位,不恤私恩,不憚凶威,以伸其哀憤,則一夫可雄入於九軍,況業已為神人之主而何所懼哉?惟能居重者之謂權,委而下移,則權墜而衡昂矣,故程子曰:「漢以下無知權者。」

  〖三〗

  文帝親臨延賢堂聽訟,非君天下之道也,然于其時則宜也。自晉以來,民之不治也久矣,君非幼沖則昏闇耳,國事一委之宰輔者幾百年。乃其秉政之大臣,圖篡逆者,既以餌天下為心,而成乎縱弛;賢如王導、郗鑒、何充、謝安,亦唯內戢彊臣,外禦狄患,暇則從容談說,自托風流;而貪鄙如司馬道子,又弗論也。及晉之亡,而法紀隳,風俗壞,於斯極矣。宋武以武功獵大位,豪邁而不悉治理,固未遑念及於親民也。劉穆之、傅亮區區機變之小人,視斯民之治亂漠然不與相關,有司之貪濁暓亂者,不知其若何也。文帝承其敝而欲理已亂之絲,則更不得高拱穆清以養尊貴。而況羨之、亮、晦殺君立君,威震朝野,民且不知有天子。苟不躬親延訪,則虛縣於上,廢置惟人,亦惡足以制權奸、保大位乎?故急於親臨以示臣民之有主,抑求己自彊之道也。以是知文帝之志略已深,而正逆臣之誅,成元嘉之治,皆繇此昉焉。

  雖然,以是為君人之道則已末矣。國之大政,數端而已;銓選也,賦役也,刑獄也,乃其緒之委也,則不勝其宂,擇得其人而飭之以法,士不廢,民不困,而權亦不移。若必屈天子之尊,撤瑱纊以下問錐刀子女之淫慝,與民競智而撓之者益工,與庶官爭權而竊之者益密,明敏之過,終之以惛,求以起百年之頹靡,致旦暮之澄清,不亦難乎!帝之遣使行郡縣訪求民隱,詔郡縣各言利病,斯可謂得治理矣。親臨聽訟,暫爾權宜,非可法者也。王敬弘曰:「臣得訊牘,讀之正自不解。」其辭傲矣,而猶不失相臣之體。相臣執體要,佐天子以用人修法而天下甯,況天子乎?

  〖四〗

  赫連勃勃權謀勇力皆萬人敵也,立國於險要之地,大修城池,宜足鞏固以居而末如之何,乃至其子而遂亡。故夷狄惡其起而若未足憂也,不患其盛而若不可拔也。赫連氏亡而五胡雜糅之中原皆為拓拔氏所有,並劉、石、慕容、苻、姚、乞伏、赫連、沮渠、馮、高、呂、段、禿髮之宇而合於一,固將挾全力以為南國憂,然而無足憂也。夷裔之未入中國,則憂其相並而合;既入中國,則患其雜宂而不適所治,不患其合一極盛而以相壓也。故宋武之時難矣:奮勇以滅慕容超,而姚興又競;全力以滅姚泓,而赫連、拓拔又乘間以爭;欲再舉以爭關中,而鄭鮮之曰:「江南士庶引領以望返旆。」蓋二夷既滅,人心乍弛,不能再振矣。拓拔氏血戰以克統萬,窮兵以破蠕蠕,精甲銳師半消折於二虜,是亦勃勃死而昌無能為之勢也。宋能乘之,此其時矣;坐困江東,憚其威而不進,進而不敢與之敵,蓋失此一時,而六代之偷安不足以興。文帝非英武之君,到彥之之流不足以有為,惜哉!

  〖五〗

  拓拔燾惜財而不輕費,親戚貴寵未嘗橫有所及,其賞賜勳績死事之臣,則無所吝,用財之道,盡於此矣。有天下而患貧,豈惟其不當患也,抑豈有貧之可患乎?天之時、地之澤、人之力、以給天下之用者,自沛然而有餘。乃患貧而愈窘於用,則崔浩之言審矣。國之貧,皆貧國之臣使之然也。貧國之臣有二:一則導君以侈者,其奸易知也;一則誘君於吝者,其奸難測也。誘君以吝者,使其君以貧告臣民,而使為我吝,君一惑之,則日發不足之歡,言之熟而遂生於心,必不以帑藏之實使其臣知之。君匿於上,奸人乃匿於下,交相匿而上不敵下之奸,浸淫日月,出入委遝,且使其君並不知有餘不足之實。猝有大兵大役饋饟賞賜之急需,皆見為不足而吝于出納,而國事不可言矣。

  凡為此者,皆君之親戚貴寵,而君以為真愛我者也。經用吝而其賞賜不吝,匪直賞賜耳,上下相匿,而大臣不能問,群臣不敢問,奸人且暗竊之以去,而上下皆罔所聞知。延及於子孫,則上無所匿於下,而專聽奸人之匿以罔上,固必曰吾國貧也。大兵大役之猝至,非吝於用以釀潰亂,則橫取之百姓而民怨不恤,曰吾實貧而不能不取之民也。則不徒親戚貴寵之竊以厚藏者不可問,其所未竊者,湮沈填塞于古屋積土之中,至於國亡以資亂民之掠奪,新主之富有,而初不自知。嗚呼!財一濫施於權貴,而事廢于國,民怨於下,兵潰于境,國卒以亡,皆導吝之說為之,亦孰知導吝之情為竊國之秘術哉?庸主惑之,察主尤惑之,喪亡相踵而不悟,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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